三日一晃即过,原定要去墓前祭扫的日子已至。
这天虽是个难得的黄道吉日,但一早便下起了细雨,出了城,路途便渐渐难行起来,裴府的马车出门早,运气还好些,后面还有不少其他同样出城的人家都被堵在了半路上。
“怎的这么多人?”花罗掀开车帘往外瞧了一眼。
裴夫人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咱们这天京城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死人——二十二年前,姓容的畜生杀了那么多人,城郊的好地方都快埋满了,一赶上祭扫的好日子,可不就总有几家撞到一起么!”
说来说去,还是容潇那个杀神的错。
花罗拄着刀琢磨了一会,不知怎么就晃了下神,想道:“倒也真怪,当爹的是个修罗夜叉,做儿子的却……”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马车一顿,停了下来。
花罗立时回神,扶刀沉声问:“出了何事?”
车夫连忙道:“二娘,前面有辆马车,似是坏了,主人家派婢女拦路求助呢。”
“婢女?”裴夫人掀开车帘一角,果然见到斜前方有个被雨水淋得瑟瑟发抖的十二三岁的女孩子,瘦瘦小小一脸无助,仿佛就要哭出来,她便动了恻隐之心,“既然带着婢女,想来车里的也该是个女子,你去看看怎么回事,能不能帮上一把,切记别吓着人家。”
又让车夫招呼那拦路的女孩子:“别淋雨了,回车里去吧。”
裴府车夫应声而去,不久便折返回来,隔窗请示:“夫人,那车一时半会修不好了,又是雇来的,赶车的急着回城找人来帮忙,怕是打算把雇主扔在此处等着。”
他这话听着只是在陈述现状,可字里行间却似乎带了几分偏向,裴夫人怎会听不出来,便问:“那雇主可是还有什么内情?”
车夫搔搔头:“她们倒没和我求助,道了谢便只说愿意在车里等候。但我瞧了一眼,见车里就是个美貌女郎带着方才的小婢女,一个病弱一个幼小,穿着打扮也不像有钱人,看着怪可怜的。”
裴夫人略作思量,叹了口气:“罢了,你去问问她们要去哪里,若是顺路便捎带她们一程吧。”
车夫“嗳”了声,片刻后去而复返:“那两人是去城外宝华寺上香祈福的。”
“咦?”花罗挑眉,“那岂非恰好与咱们同路?”
裴家祖坟就在宝华寺外山间,几人本就打算在寺中落脚休息一夜,明日再折返,若那主仆两人也是如此,带上她们,便丝毫也不嫌麻烦了。
裴夫人生性疏阔,闻言也笑道:“既然如此,就请她们过来吧。”
裴家前后两三辆车出行,那淋雨的小婢女搀扶着自家扶风弱柳一般的主人到了裴夫人和花罗所在的前车上,又再三道了谢,这才自己退下去,上了后面仆婢乘坐的马车。
裴夫人便打量起对面羞涩垂首的女子来。
她看起来大约双十年华,个子高挑却清瘦,衣着十分朴素,通身上下不见半点华丽装饰,只头上一只雕工还算精细的乌木簪,将满头青丝绾起,鬓边耳垂上卡着两只相思子做的小巧耳饰,愈发衬得肤色冷白如玉。
而她整个人也仿佛玉雕,虽上了妆,却仍难掩些许病容,看起来确实正如车夫所言,是个娇弱的美人。
裴夫人见她温婉柔弱,怜惜之心大起,亲手给她倒了杯温热的蜜水,嘘寒问暖起来。
花罗今日穿的仍是男装,手扶刀鞘坐在原地,那女子或许是把她当作了男人,始终不肯抬头看过来一眼,故而从她的角度只能瞧见对方低垂的半边侧脸,可即便如此,她仍然隐约觉出了一种古怪。
不仅仅是行走江湖养出的直觉,而是更加具体一些的印象,虽然对面女子的仪态温和守礼,那半张侧脸轮廓也精致得毫无瑕疵……
等等!
花罗心头倏地一顿,她突然想明白哪里古怪了——这般让平康坊花楼头牌都黯如鱼目的美人,近来未免也出现得太频繁了些吧?
莫非赶上了天宫仙女集体下凡?
“你……”她沉吟了下,开口问道,“你刚说你叫什么来着?”
这话问得粗鲁,裴夫人作势拍她一下,致歉道:“蓉娘莫怪,我这侄女只是心直口快罢了,并无恶意。”
对面蓉娘正微微抬起头,似乎准备回话,却不妨听见裴夫人一句“侄女”,当即也怔住了。
“哦哟,”花罗盯着她猝然扬起的正脸,果然从描画精致的眉眼间找到了几分熟悉的痕迹,不禁暗暗冷笑,“这位‘仙女’下凡的时候就没觉得自个儿身上多了点什么部件?”
“蓉娘是吧?”她凑上前去,与对面之人离得极近,笑道,“说起来,你这般的绝色美人明明该天上难找地下难寻才对,可不知为何,我却一见你就觉得亲切,仿佛咱们前阵子才见过似的,你说这是不是就叫做缘分?”
蓉娘不自在地向后退了少许,垂眸轻声道:“裴娘子说笑了。”
她的声音不似寻常女子那般轻快,而是略低,带着极柔和的清冷质感,让人想起漫过金沙的清溪冷泉,沁人心脾。
花罗却大咧咧地直接坐到了蓉娘旁边:“怎么会,我这人没别的毛病,就是心直口快,从来不说玩笑话!”
说完,也不顾她的意愿便挽住了她一条胳膊,手指不经意似的在她胸口轻轻拂过:“蓉娘姐姐,既然你我一见如故,待会到了宝华寺,咱们不妨同住一间客房如何?”
裴夫人还有些尴尬为难,可花罗却借着蓉娘宽大袖口的遮掩在她腕上用力捏了一把。
蓉娘几乎被她这一下拗断了骨头,疼得牙关紧咬,脸色惨白,过了好一会,终于还是低头轻声应承:“蒙裴小娘子厚爱,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花罗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到了原本的座位上:“那你在房里好好等着,我去我爹的墓前祭扫完了就回去找你玩。”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爹墓前”几个字被她咬得重得异样。
蓉娘纤长的眼睫轻轻一颤,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却没说话。
裴夫人旁观着这一幕,总觉哪里不对劲,仿佛是戏台上纨绔恶霸调戏强占良家小娘子的戏码一般,若不是知道那“纨绔”是如假包换的自家侄女,她简直想用鸡毛掸子把那作死玩意从车里抽出去。
雨停时,马车也终于到了山寺脚下。
蓉娘身体虚弱,寺前数百台阶与她仿若登天长梯,中途歇息了好几回,终于来到寺门前时,原本就如新雪似的面色愈发白得近乎透明,只半合着眼睛靠在婢女身上,整个人都恹恹的,由婢女搀扶着慢慢进了寺院。
花罗却早已经上蹿下跳跑了好几趟,连行李都吩咐仆婢安置完了。
她婉拒了裴夫人的陪同,自己带着焚香纸钱等物去了后山祖坟,很快便找到了她爹裴素的墓碑。
雨后天气仍旧阴沉,参天树木投下浓重阴影,几乎与她的黑衣融为一体。她将提灯挂于树梢,在墓前肃立一刻,无声地喃喃说了句什么,随后将腰间长刀往泥土里一插,以鞘为铲,居然挖起了亲爹的坟来。
她是习武之人,又天生力气大,不多时,便将坟墓刨出了个深坑。地底潮湿,二十年过去,棺木已经腐朽了不少,她面无表情地将刀插入缝隙中,略一用力便把厚重的棺盖撬了起来。
令人牙涩的声响里,其下景象终于显露了出来。
入葬时所穿的锦衣已然朽烂,曾经妆点过天京无数少女春闺美梦的萧萧君子,如今只剩下了泥泞中几截残损枯骨。
花罗注视着棺中骨骸,在看清骨上一抹微微泛红的色彩时,更是不自觉地攥紧了刀柄。
她是遗腹子,这一辈子,从未见过父亲的模样,这是第一次,恐怕也是今生唯一的一次。
可这唯一的一次相见,竟是如此!
她用衣袖抹了下眼睛,从一旁盛放纸钱的包袱中小心地取出了个其貌不扬的小坛子,低头用力抱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将坛子放入了棺中白骨的怀里。
“生同衾,死同穴。”她敛去眸底暗沉神色,低声道,“现在你们做到了。”
然后她从坑中跳了出来,重新盖棺填土,焚香祭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