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开国不过二十几年,宗室少得可怜,如今封王的仅有新帝的一兄一弟,宁王周檀作为备受宠爱的天子庶弟,便是再不喜豪奢,王府也足占了半坊之地。刚一进门便见其间楼阁轩肃、草木泉流洇润滃然,除了不闻晨钟暮鼓之声以外,竟像是把哪座深山中的古刹名寺给搬了回来。
花罗看得面皮一抽,深觉世人广传宁王心系佛门真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仆婢得了吩咐,直接将她引到内院的一处小院落,不用催促便悄无声息地准备好了一切。其余人渐次退下,只剩了两名侍女仍守在门口,见花罗望过来,一人福身道:“敢问裴娘子,可要婢子去请大夫来?”
花罗瞧了瞧她们奉上的是两套女装,猜到周檀没好意思把屋子里那位病美人的真实身份昭告天下,不由一哂:“不必了,我就是大夫,你取笔墨来,我开副方子。”
那俩侍女狐疑地瞄了瞄她那张怎么也称不上德高望重的嫩脸,又瞧瞧**闭目昏睡的佳人,犹豫片刻,还是低眉敛目地照做了。
花罗便端着世外高人的架子,大笔一挥,不过脑子地开了副治不好病也吃不死人的太平方,趁机把最后两个耳报神也打发去熬药了。
那俩人刚走,她便听见个有气无力的声音轻笑道:“裴二娘子当真医术了得。”
花罗抄手睨他一眼:“说出来或许你不信,但算上你,我至今也只治过三个病患,现在前两个的坟头草都有三尺高了。”
容祈:“……”
他醒过来不久,本就高烧头痛,又听到这么一句,实在是无言以对,沉默了许久,才生无可恋地说:“所以你昨天说可能会一针扎偏、让我的血喷上房梁,是真的?”
花罗愣了愣,忽然捶墙大笑起来。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周檀交代完了必要之事,便匆匆赶了回来,刚一推门,隔着半遮半掩的纱幔,一抬头就瞧见扶墙笑得直不起腰的花罗,不禁“啊”了声,火燎了似的飞快退了出去,半掩上房门:“我一时心急,忘了师妹也在。”
“哦,没事。”花罗收住笑,莫名其妙,“忘了就忘了呗,殿下跑出去做什么?”
周檀:“……”
他低咳一声清了清嗓子:“那我便……进去了?”
花罗更摸不着头脑了:“……请进?”
她挪到床边,低头凑近容祈耳畔:“这是他家吧?”
屋子里光线幽暗,加上头疼得有如刀劈斧凿,容祈眼前一直是黑沉沉的,压根没瞧清楚花罗的模样,直到这会儿凑近了,鼻端闻到一丝前所未有的脂粉香气,他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把沾染了马血泥水的衣裳脱了,换上了王府准备的锦绣宫装,与素日的英气俊逸不同,此时粉黛薄施、云鬓堆叠,一颦一笑间尽显风流,艳丽得让人几乎移不开眼。
难怪周檀那半个和尚吓得像是遇见了坏人修行的妖精。
容祈连忙虚虚握拳抵住嘴唇,把笑意压回去,正经人似的解释:“应当是想起男女有别,怕冒犯了你吧。”
花罗:“你有胆子再说一遍吗?”
她看癔症病患似的往外瞄了一眼,见周檀还在踟蹰,便皮笑肉不笑地嗤了一声:“就你们这样的,我一只手能打十八个,我看他是怕被我冒犯了吧!”
容祈立刻笑不出来了。
最终,周檀还是请来了他亲娘贵太妃安排在王府的管事女官,这才理直气壮地进了屋子。
陈女官四十来岁,为人端正严厉,从周檀六岁时被从庙里找回来算起,这么多年一直照看他长大成人,差不多算是他半个娘,因此自然没少见容祈。她眼光极利,往**一瞥,先是疑惑周檀怎么突然转了性,居然学会英雄救美了,但紧接着看清了那“美人”的眉眼,太阳穴便是一阵乱跳,心道:“这不学好的小王八羔子!”
声音却一板一眼:“殿下要议事,我不便打扰,就在外间等候了,想来两位娘子也不会在意。”
“两位娘子”几个字被她咬得又硬又狠,噎得人耳朵疼。
容祈幼年还没毒发时是个烦人精,一年到头作天作地,被她罚过不知多少顿手板,闻言十分心有余悸,不由心虚地往被子里缩了缩,周檀更是满脸通红,俩人跟两只奓毛鹌鹑似的,怂成了天造地设的一对,半声也没敢反驳。
花罗心想:“哦,两位娘子,大约没算我吧。”
整整两盏茶才总算把尴尬冲洗干净,周檀先开口道:“我已循着标记让人仔细勘验过了林间,又发现了此物。”
他先展示了一窄条似乎是死者衣上扯下来的碎布片,而后指尖拈着一颗黄豆大小的小银铃铛轻轻置于桌上。说起正事来,便渐渐恢复了从容:“此物顶端连接扣环,原本应当是镶嵌在饰物上的,不过银饰通常廉价,此铃内侧也隐约可见陈年银锈痕迹,应当用了多年,想来主人应不是富贵女眷。”
容祈是半个瞎子,别说豆大的铃铛,就算屋子当中摆个磨盘都未必能看得清楚,他便也不多话,只拥被靠在床头安静听着。
花罗倒是轻轻挑了下眉梢,似乎有所疑惑,却没急着搭腔,就听周檀又说道:“另外,我的人还发现了一些断面已然失水干燥的残枝碎草,推算当是数个时辰甚至更久之前折断的。而师妹你发现的鞋底也沾了几根这样的草叶,可见湖中死者出现在林中空地时应当不会晚于今天清晨。只是如今尚且不确定遗失首饰的女子是何时去的林中,又与杀人案件有何关联。”
容祈听了半天,忽然说:“怕是未必有直接干系。我猜,红宝石首饰多半是今天上午刚刚遗落林中的。”
周檀一怔:“阿祈如何知晓?”
容祈:“那件耳坠既然贵重,穿戴它的女子应当家资颇丰,若不出意外,当是禹阳城中之人。”
确实,附近虽然也有农户,但恐怕一整个村子的积蓄加起来也买不起这种宝石首饰。
见无人反驳,他咳嗽几声,继续道:“既是禹阳百姓,便绝无可能夤夜出奔,而若是昨夜城门关闭之前便出城的,无论她是富户女眷也好、高门仆婢也罢,财物人口失踪一整夜,京兆府与巡街的金吾卫总不至于半点风声都觉察不到。相比起来,今日端午佳节,许多女子盛装出行,中途又遭遇混乱,若是有谁出了变故被引入林中、失落首饰,倒是更可能些。”
“既如此,我也姑且一猜,”周檀思量道,“莫非是戴着红宝首饰的主人与佩戴银铃铛的婢女一起被引入了那片林间?”
容祈有气无力地微微颔首:“有可能。”
然而花罗却突然出声:“未必。”
另两人不明所以,花罗便摊开手:“掌灯,借红宝石耳坠一观。”
外间陈女官对容祈这瞎家雀十分了解,闻言拍了拍手,叫人一口气点了七八盏灯上来,原本有些幽暗的内室顿时变得灯火通明。
容祈强撑着坐起来了些,从花罗掌心拈起那枚晶莹璀璨的宝石坠子,在灯下仔细观察片刻之后突然目光一凝。
“这式样……”他蹙眉说,“看起来像是早些年胡商贩售的?”
周檀没有容祈过目不忘的好记性,也不似花罗好歹对女人的首饰有过几分关注,闻言丝毫摸不着头脑,只能茫然地看向另两人。
花罗靠在床柱边上,余光瞥了眼容祈手里的坠子,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确实是早年西域那边来的式样,我娘和我师父还有几件压箱底的呢,只是近年已经少见人戴了。”
既如此,与银铃铛相比,这首饰的年头恐怕更加不短。
不过除了刚被扯坏的部分以外,耳坠通体都保存得极好,软质的黄金上几乎瞧不见任何细微划痕,应当刚刚翻新过,可见主人家对此物很是珍视。
周檀想了想,隐约琢磨出来了点深意:“师妹的意思是,物主并非高门贵女?”
花罗:“虽然品相不错,但也不是什么价值连城之物,殿下觉得会有贵女拿它做传家宝、几十年如一日地宝贝着么?”
所以,这耳坠的主人怕是更可能出自于小富之家。
容祈也轻声接道:“殿下不妨派人携耳坠去京中各处金店询问,看看有没有人对此物有印象。”他按住太阳穴思索片刻,皱眉补充道:“可惜那银铃铛太过普通,恐怕难以辨认,若与耳坠主人有关还好,若非如此,还得劳烦殿下逐户查访了。”
周檀点头应了:“本就是我分内之事。”又想起了什么:“倒是你,太医说了多少回让你静养,你倒好,一没人盯着就偷偷往外跑!”
容祈抱着被子,并不搭腔,只是垂眸浅笑,看起来乖巧极了。
花罗冷眼看着,觉得这病鸡崽全身上下都写满了“知错不改”几个字。
周檀显然也发现了,气得咬牙切齿了半天,最终伸手虚点了点他,冷笑:“别以为容叔不在就没人管得住你了,等会我就进宫让阿兄下旨往你府里塞百八十个内侍女官,每天十二个时辰不错眼地看着你!”
容祈笑意一僵。
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周檀便拂袖出了门,走到门口又回头道:“还有你那身衣裳,赶紧给我换了!再让我瞧见你闹幺蛾子,我就给你备好嫁妆把你嫁出去了事!”
容祈:“……”
偏偏花罗还火上浇油,一本正经地在旁哼唱起了小曲,仔细听来,唱的像是“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着实把人气得肝疼。
直到容祈实在听不下去地用被子蒙住了脑袋,花罗才心满意足,哈哈大笑着溜达了出去。
但刚到院子里,她脸上的轻挑笑意就倏然收了起来。
“殿下,”她关严房门,低声唤住正要离开的周檀,“此事恐怕不止一人遇害,而与第一名死者关系最深的乞丐又向来避忌官府,殿下可想好要从何处着手此案了么?”
周檀脚步收住,背对她思索几息,回身缓缓问道:“师妹莫非有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