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当然被毁了。
就算火势熄灭之后有人专门去雪地里搜集,最终也只找到了一小把侥幸残存的散碎纸片而已。
但就在大理寺和御史台都开始自认晦气并且暗暗传起了“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点心”的流言时,一道漆黑的影子却拿着皇帝心腹内侍亲自送来的皇城守备图纸,悄无声息地溜进了无人值守的库房。
秦内侍品尝着御史台的茶点,与今夜值守的陈御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谁都知道秦内侍乃是年轻帝王在内宫最为倚重的心腹,为人又稳重和气,与寻常人眼中的奸宦全然不同,故而即便是自视颇高的文臣,通常也不愿无故得罪此人。
也正因此,虽然陈御史心里已经觉得无聊极了,可表面上却还是配合万分,一遍又一遍情深意切地剖陈着自己对于帝王体贴问候的感激。
车轱辘话又说了好几轮,秦内侍才终于依依不舍地放下了点心,擦了擦嘴:“陛下常说‘以人为鉴,可明得失’此言很是,如今听闻御史台失落了许多文书、各位大人为此痛心不已,陛下便让我来宽慰几句。须知此事非人之过,实属巧合,幸好都是陈年旧档,一时也误不了什么大事,还请各位放宽心……”
这话也早已变着法子说过三遍了,陈御史听得昏昏欲睡,连忙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正色道:“陛下能有此仁德之心,体恤下臣,实乃我等言官之幸,更是百姓之幸、天下之幸!有此圣明天子,我等必将鞠躬尽瘁以报!”
秦内侍便笑道:“陈大人此番拳拳之心,我必定报与陛下知晓。”
两人立刻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相互恭维。
直到月过中天,秦内侍才放过了口干舌燥的陈御史,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走了。
他走着走着,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身后跟上了个身形清瘦的小内侍。
“找到了?”秦内侍微微偏头,低声问。
那个“小内侍”大言不惭:“当然,我家的耗子洞的锁都比那屋子的更结实些。”
秦内侍“噗嗤”乐了:“既然如此,我便回去向陛下复命了,裴二娘依旧从延喜门出去就好,还请一路多加小心。”
“还有,”他停顿了下,极低声却又极郑重地说,“陛下让我转告一句,多谢了。”
那小内侍正是花罗,闻言扬了扬手里寸许厚的一摞文书,故作惊讶:“哎呀,陛下可真是太客气了!放心吧,保证平安送到。”
——谁能想到白日里被容祈带走的不过是些废旧的无用档案,他们真正需要的东西还好端端躺在箱子里,等着夜贼来取呢。
而更令人意外的是,皇帝陛下居然也是这场鬼鬼祟祟的行动中的帮凶。
见心腹内侍回来,周允停了批阅奏疏的朱笔,淡淡问道:“事情办完了?”
秦内侍挥退屋子里的宫人:“是。陛下,那裴二娘身手利落得很。”
周允“嗯”了声,意味深长地说:“这样更好。”
秦内侍便不说话了,垂手恭谨地站在一边。
与此同时,另一边花罗从早已得到吩咐的延喜门溜出宫之后,便径直一路向南,没用多久,就轻车熟路地摸到了靖安侯府的屋檐上。
瓦片刚发出一声轻响,窗子就开了。
花罗满身寒气地钻进去,用指尖推容祈:“别过来别过来,小心冻着你!”一转头,有点诧异:“咦,李主簿也在呀,你不记恨他在南疆坑你了?”
李松君:“……”
世事艰难,何必拆穿。
容祈亲手倒了热茶,笑着说:“李主簿大人有大量。”
李松君郁闷极了,简直想把这俩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讨厌鬼全都从窗户扔出去,可惜不敢,便只能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自觉心里比黄连水还苦。
幸好另两人没有拿他找乐子的打算,容祈草草翻了下花罗递过来的文书,问道:“没被人发现吧?”
花罗翻了个白眼,懒得回答。
容祈又问:“‘那边’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李松君完全不知道他指的是谁,但花罗却听懂了,眉心不禁微微蹙起,借着啜茶的动作遮掩住:“好得很,你别瞎担心。”
容祈便笑了笑,低头再次翻阅起文书来。
如今这位陛下年纪虽轻,但城府却并不浅,何况古来有言伴君如伴虎,谁又知道幼年时那点不伦不类的“兄弟情谊”在他心里究竟能占多少分量呢。
屋子里一时安静得让人有些不自在。
那份旧文书被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容祈才终于把它放下了,喃喃道:“奇怪……”
花罗:“什么奇怪?”
容祈沉默了好一会,说道:“整件事都很不对劲。”
他翻开那份文书,点了点上面的名字:“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今天恰好见到了二十年前弹劾驿馆烧死的那个官员的御史。”
花罗配合地瞪圆了眼睛:“真的?他还在朝中呢?这么多年过去,怕不是都成精了吧!”
容祈笑了笑:“岂止在,而且还是御史台出了名的饭桶,所以我在这份档案里看到他的名字才会觉得怪异,还有……”
花罗:“还有什么?你别买关子呀。”
容祈无奈地叹了口气:“急什么。”他指了下李松君,说道:“今日我们离开御史台时,有一人紧跟着也出了门,应该是见我来意不明,赶紧找上官报信邀功去了。”
“咦,你是说,出去报信的就是当年上书弹劾的那个御史?”花罗琢磨了一会,好奇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觉得整件事都乱得很……”
容祈将文书卷成个纸卷,敲了她的脑袋一下:“小呆子,当年先帝甚至为钱迁——就是被从江南急召回来自辩、又死在了驿馆大火里的那个官员——的惨死叫好,可见对他愤恨已深,既如此,最初揪出了钱迁这只蛀虫的御史为何多年过去仍未被擢升,而是只窝在御史台里做个跑腿钻营的小角色呢?”
花罗幽幽道:“你说了,他才干平庸,是个饭桶呀。”
容祈作势又要敲她的脑袋。
花罗连忙捂住头,笑嘻嘻道:“好啦好啦,我懂了!”她瞥了眼那饭桶御史的名字:“这位武御史,若是有才干,便不会二十年如一日地寂寂无闻,可他若是个真饭桶,那么二十年前,又怎会突然闹出来这么件大事……相隔千里,总不可能是误打误撞碰上的,那你觉得他究竟是被利用了,还是受人指使?”
“定然是受人指使!”
“是个被利用的蠢货罢了。”
两个声音同时响了起来。
花罗十分惊奇地问:“李主簿觉得他是受人指使的?”
李松君一时触动心事,不自觉地脱口而出,说完了才开始后悔,但被问起,只能生硬地点了点头:“不就和柳溪一样么!哼,当年县令郑槿便是如此,从外放任职到最初开山采矿的所谓功劳,全都是背后的人安排好的,他……”
他刚说到这里,容祈就忽然打断道:“正因此,才能看出武御史与郑槿不同。”
李松君一愣:“什么?”
容祈略带歉意地看了花罗一眼,说道:“你还没发现么?从郑槿到梁越,再到江南道、岭南道诸多县令刺史,甚至还有裴简裴尚书,所有真的为那些人办过事、与他们打过交道的人,全都死了!”
李松君后背猛地僵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容祈淡淡道:“若说郑槿之死是不得已,梁越和裴尚书是因为一直想着摆脱他们,那么其他人呢?不过是因为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罢了。”
他讽刺一笑,指节在纸面上敲了敲:“而这个蠢货呢,他在办完了那件大事之后,还有什么理由平平安安活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