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怕另两人不信,容祈又慢慢地说道:“武参之,前齐天佑元年恩科二甲榜尾,时年三十有二,也勉强算是年轻有为——当然,那时朝纲混乱,这名次中多少真才实学很是难说。此后大梁开国,先帝起用一众前朝旧臣,武参之身家清白,未曾作恶,自然也在其中。自彼时起,二十年来他仕途虽有起落,但几乎只限于御史台内部,并无值得一提的破格擢升或贬谪。”
花罗想了想,觉得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武御史要么是根深藏不露的“钉子”,要么就是个真的平庸之辈。
而若他足够聪明谨慎的话,今日便不会慌里慌张地报信让人发现,当年恐怕也更不会那般突兀地弹劾远在江南为官的钱迁,立下场蹊跷的大功。
花罗:“这么一说,武御史确实像是个急于钻营、被有心之人利用了的笨蛋哎!”
容祈也是这么想的,赞同道:“若非如此,陛下又如何会配合我做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情。”
说到这,他面上笑意渐渐模糊起来,低头掩去眼中将生未生的那丝讽刺:“咱们那位先帝实在是太天真了些,被人劝说了几句,为一时方便就把什么坏的蠢的都拢进朝廷里,也不知给儿孙留下多少后患。呵,他老人家泉下有知,恐怕这会儿已悔恨得肠子都青了吧!”
花罗一时不察就让他说了一串大逆不道的言词来,赶紧去捂他的嘴:“行了行了,别阴阳怪气了,是不是觉得你爹不在了就没人能揍你了!”
容祈:“……”
不过花罗也只是表面凶狠,心里却知道他说得多半没错。
当年先帝初掌天下,国内满目凋敝,在外异族如虎狼环伺,便不得不与前朝那些本该被论罪的高官勋贵妥协,放任他们重握权柄,甚至开始肆意抹黑诋毁开国功臣。
容潇便是其中最大的一个牺牲品。
先帝也知道这一点,正因为知道,所以才会赐下“如朕亲临”的玄玉令,外人只当容潇功高盖主不可一世,可如今剥开层层假象,才知道那东西与其说是奖赏,倒不如说是心怀愧疚的补偿才对。
受害的当然也不止容潇一个,一盘乱象之中,先帝可谓是按下葫芦浮起瓢,在朝中新旧各方势力之间左支右绌,终于把自己累得英年早逝,而如今换了个子侄辈的新帝,那些不知餍足的前朝旧臣们便更无所顾忌地勾结到了一起,爪牙如藤蔓般扎根进了朝野的各个角落,妄图效仿对待前朝末帝的手段,把如今年轻的新帝也当作他们恣意生长的肥料。
花罗听了一肚子前尘旧事,忍不住心有戚戚焉地感慨:“先帝也够倒霉的……”
可不是么,相濡以沫的发妻死了,寄予厚望的长子残了,肝胆相照的朋友兄弟成了妥协之下的筹码,剩下自己还积劳成疾,连知天命之年都没活到,只给后人留下了一团乱麻。
容祈难得地没有再说先帝的坏话,摇头叹了口气,随后转开了话题:“不说那些了,李主簿,你也来看看这份文书。武参之罗列出的钱迁十大罪状,你们有没有觉得眼熟?”
李松君这穷乡僻壤来的倒霉鬼还在惊骇于京中的达官贵人如此会玩,不防被点了名,仓促回过神来:“眼熟?”
他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蠢,赶紧晃晃头,深吸一口气,仔细看了起来。
前面诸般罪名都十分寻常,但凡是个昏官就要沾边,无非盘剥百姓、徇私枉法之类,直到后面才有些“别致”的内容,譬如解试舞弊,以此网罗投机之人为己用,又将刚直不阿、意图揭露此事的士子密谋害死等等。
最后这些事虽谈不上新鲜,但也不常见,更是动摇朝廷基石的要事,先帝当即大怒,在前朝遗臣面前退让而憋出的那一肚子气顿时全都找到了倾泻口,于是打定主意要严查此事,于是一边派监察御史去江南收集证据,为防阻碍,一边又编了个借口急召钱迁入京。
而从钱迁治下搜罗来的证据比武参之弹劾的罪状更加触目惊心。
——这些都是可以从当初张尚书的话中揣摩出来的。
容祈翻过一页,也说起了此事:“还记得张尚书说的么?钱迁擅征百姓服苦役,开山取石以供自身修建园林别业玩乐,致使民怨沸腾。”
花罗点点头,随即忽然记起来,几天前在刑部刚听到这件事的时候,似乎隐约觉得哪里有古怪。
正在此时,李松君“啊”了一声:“怎么又是开矿!”
花罗一下子反应过来了。
可不是么,除了没有隐户和“疫病”以外,一切都简直像是柳溪县的翻版!
她愕然地问:“难道钱迁也是和那些人一伙的,他也在找那笔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宝藏?”
容祈哂道:“不然呢。你觉得一个州官有多大能耐,单凭修建别业所需的那点石头就能害死诸多人命、致使民怨四起,莫非他的园子比始皇帝的长城还宏伟不成!”
花罗:“那他的死岂不是变成了……灭口?”她迟疑了下,皱眉猜测:“而我爹发现了其中的蹊跷,所以才会让那些杀手盯上?”
她以为自己多少摸到了真相的边缘,顿时精神一振,却没想到容祈只是欲言又止地望着她。
花罗不禁疑惑道:“我说错了?”
容祈苦笑起来,反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杀手若想要粗暴地杀人灭口,又何须怂恿利用武参之揭露钱迁的罪行,何不如在秋山县或者武安州一样,直接让刺客动手?还有,此事既然根本没有交由刑部处置,为何你爹却会格外关注钱迁的暴毙,假设——”
他做了个手势,阻止了花罗开口,继续问:“假设你爹真的只是发现了驿馆有人纵火谋杀,为何此后的两天时间,他除了私自记下的那一笔以外,竟从不曾与任何同僚提起过,他在怀疑什么,又在忌惮什么?”
花罗一时被问得哑口无言。
她本就不笨,又与容祈相知已久,到了此时怎会不知道他真正的意思。但她却还是忍不住觉得这个推测太过荒谬。
又或许,只是因为她不愿意去相信。
许久,花罗才按住额头干笑一声:“你认为放火杀人的是令我爹觉得难以置信的人,所以他才想要暂时隐瞒下来,自己再查证一番?”
容祈没有回答,但也同样没有否认。
而那个人究竟是谁,已经呼之欲出了。
李松君显然也想到了那个唯一的答案,禁不住震惊地望着两人,再一次感到了自己当初的念头有多天真,居然只想着申冤,却完全没料到这潭水竟如此浑浊,看似平静的水面底下不知道究竟潜伏着多少暗流汹涌,仿佛每个人都有两副甚至更多的面孔,不到最后一刻,永远不知道哪张脸底下才埋藏了真心。
他几乎有些木然地开口:“可是你没有证据。”
另两人都是一愣。
静了片刻之后,花罗扯了扯嘴角:“李主簿,你紧张个什么劲儿呢?再这样我可要怀疑你是我遗落在外的堂兄啦!”
容祈立刻敲她的脑袋:“胡言乱语!”
自然,裴简是不会有这么个好儿子的,李松君百味杂陈地叹了口气,苦笑起来:“我,我就是……我以为只是南疆偏远,才会……可怎么连京中也是一样啊?怎么连……”
连如同裴尚书这样的人,也可能是个冷血的杀人凶手。
容祈转过头来看着他,难得没有再嘲讽,而是平静地赞同:“你说得不错,到处都是一样,人心藏鬼蜮,这天下本就没有净土。”
他轻笑一声,感慨道:“从奸佞当道、兵祸四起,到粉饰太平,令贤臣良将毁于流言和阴谋,几十年来,几百上千年来,不全是如此?循环往复,又何时曾有过终点!”
李松君怔愣了下,无端地觉得容祈那张看起来可恶极了的脸上似乎极短暂地浮现出了一种介于嘲讽与悲哀之间的、令人看不明白的情绪。他脑子里有些乱,本能地不想附和容祈的说法,但过去桩桩件件令人沮丧痛苦的事情逐一浮上心头,又让他实在没有否认的底气。
可就在他开始丧气的时候,后背突然被人重重拍了一巴掌,差点把他嵌到面前的桌子里去。
只听花罗嗤道:“杞人忧天!”
她大大地翻了个白眼,手按在李松君肩头,视线却落到了容祈脸上:“这世道且不劳你我操心呢——千百年来糟心事虽多,但到了今时今世,不还是一样能见到贤臣良将?”
容祈皱眉:“阿罗!”
花罗却打定主意要与他唱对台戏似的,哂道:“怎么,我说错了?我伯父不敢算是个真好人,就不提了。只看你爹,我爹,范阳公主,两位王爷,朝中那些兢兢业业的老大人们,甚至还有因为不肯与钱迁同流合污的士子,拼命想要把柳溪的真相揭露出来的所有人……他们哪个是你口中大节有亏的卑鄙小人?”
容祈:“阿罗,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花罗浑不在意地一笑:“人心中自有鬼蜮,但也同样有明光,阿祈,我看你是钻进牛角尖里了,可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这世上的好人仍旧代代皆有,总是死不绝的!”
容祈还没有说话,也不知为什么,李松君眼眶倏地一烫。
他的父亲、兄长,还有那些寄身佛门却仍旧时时不肯忘记为亲人们求一个公道的柳溪遗孤,许多人的脸浮光掠影地闪现在他的脑海中。
是啊,他们是死不绝的。
这昭昭天日之下,终归会有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