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罗并非不知道自家人丁凋零,但直到此时,先人曾经亲手书写设计的旧物直白地展露在眼前,却又只剩下了冰冷的死物,再不见斯人,她才终于第一次清晰地而直接地产生了一种仿佛从血脉最深处迸发出的怆然之感。
而就在这时,容祈忽然没头没尾地开口:“抱歉。”
花罗一怔。
她没反应过来,裴芷却知道这句话是因何而起。
——二十六年前,护送裴知节进京的人正是初次掌兵的容潇!
也正是因为容潇在半途中接到秉政的楚太后的命令,撇下裴知节,自己率亲兵匆匆返京,所以就在同一天的傍晚,裴知节才会怀着他的满腔抱负死在了突如其来的“流匪”乱刀之下。
纵然裴简从来不是个多话的人,但曾作为裴家独女活了许多年的裴芷仍旧知道了许多久远的传闻,她看着面前不知怎么搅到一起的堂妹和容祈,忍不住怅然叹了口气,只觉天意弄人:“那些事情与侯爷何干?何况,就算是当初的容老侯爷……也是受太后急召才离开的,他又如何能预料到之后的事情。”
容祈便沉默了下去。
在开启面前的这些箱子之前,他完全没有预料到这场本该十分寻常的查验居然会走偏到如此地步,简直是每一样旧物和每一句话都让人心头发闷。
与裴老帝师的死不同,裴知节的遇害无疑就是他们两家隔阂的开端,甚至可以说是根按不下也拔不出的刺,即便时至今日从裴夫人到裴芷都大度地原谅了那场意外,但“原谅”两个字本就说明了太多事情。
也怪不得天下人归咎于容潇,即便是在容祈自己的眼中,这整件事情也实在太巧了。
护卫刚刚离开,裴知节就遇袭身亡,整个车队被屠杀殆尽,连半个活口都没有留下。
换做任何一个武将,初次触碰兵权便遇上了这么一桩惨事,只怕早已就此蹉跎,再无翻身的余地。可容潇呢?他不仅没有因此落罪受罚,反而还从此青云直上,不过几年便从名不见经传一跃至权势赫赫。
而也正是在那之后,当初年少的齐哀帝在朝中再没有了德高望重的清流重臣支持,在与太后的对峙之中节节败退,终至一蹶不振。
若说这一切之间没有任何联系……或许裴芷这长在深闺的妇人愿意用最柔软的心肠来诠释那些环环相扣的因果,但容祈却永远不会如此天真轻信,在他的世界里,所有的巧合背后从来都掩埋着血淋淋的阴谋。
可现在,感受着花罗默默握了上来的手掌,他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将真相说出口。
……
花厅中一时沉寂得有些过分,就连最喜欢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李松君都跟着肃穆了起来。
他们这些几番亲历生死一线、从死人堆里拼命挣脱出来的人,往往都对于阴谋和隐藏在其下的秘密的气息有着近乎于本能的敏锐。
只有裴芷还不明所以,见到客人的情绪似乎低落了下去,不由歉然自责:“瞧瞧,都怪我,平白提起那些旧事让人难受。”
她连忙振作了下精神,打开最大的那只藤箱,将里面一套朴拙到近乎粗糙的粗陶花器依次取出来,边笑道:“不说那些了,咱们再看剩下的东西。”
花罗配合地平复了神色,也捧起了个怪模怪样的扁陶罐:“这是哪里弄来的怪东西,怎么长得像只烤过了的胡麻烧饼?”
裴芷脸色顿时一红,无奈解释:“我在闺中最后那几年,净瞎清高,总嫌外面买来的花器太过雅致反而无趣,于是闹着要一套粗陶的。母亲纵着我,闲时便陪我一起做了一套。”
花罗对照了下藤箱中剩下两只同样歪歪扭扭的瓶罐,又看看手中的这只,眉毛一挑,惊讶道:“阿姊,好厨艺呀!”
知道自家那倒霉妹子还在取笑“胡麻烧饼”的事,裴芷差点想要去找鸡毛掸子,可惜当着众人的面,还是把羞恼忍住了,只得狠狠瞪了花罗一眼,抢了东西放在一边。
再剩下的,还有几套贵重首饰并半匣子地契,裴芷三言两语介绍完,又指着最后一箱珍本古书:“这些倒是父亲给我的,你们慢慢翻。”然后连忙借着去厨下催宴席的理由跑了。
花罗笑嘻嘻地瞧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出了院子,直到渐渐看不见了,挂在嘴角的那点轻松笑意才渐渐落下来,一点点换成了某种喜怒难辨的怪异神色。
花厅中,最可能藏物的书卷就放在桌上,但除了李松君有些跃跃欲试以外,另两人都只是静静站着,一动也没有动。
过了好一会,花罗转身走了出去,靠在廊下的柱子上,头也不回地对容祈招了招手。
背后静了一瞬,熟悉的脚步声随即响起,停在了她背后。
雪后的庭院十分安静,仆婢都被遣得远远的,说话并不怕人听见,花罗便开门见山地说:“阿祈,你想多了,当初祖父必定是自己愿意的。”
容祈没料到她如此直接,却也没有问花罗是怎么看出他心中所想的,只静默了片刻,而后淡淡勾起了个敷衍的浅笑:“哦,你又知道了?莫不是裴鸿胪托梦与你了?”
花罗这才回头,慢悠悠抓起一捧雪,威胁道:“再吓唬我,我就把它塞进你衣服里去。”
容祈:“……”
见他又沉默了下去,花罗把手中雪团用力抛出去,看着它在空中高高划过的弧线,似笑非笑地评价:“小侯爷,我知道你是聪明人,但聪明人钻起牛角尖来,恐怕要比凡夫俗子更加偏狭,也更一叶障目哪!”
容祈微微皱眉,琢磨她此言的用意。
花罗偏过头,问道:“你觉得我爹如何?”
容祈更不明所以了:“什么?”
花罗:“我是问你,我爹他同你比起来,谁更聪明些?”
容祈噎了一下,顿觉十分无奈,怀疑她是在嘲讽自己,但也只得老老实实承认:“十六岁高中探花,为官不足两年便因功被擢升至一部郎中,如此天纵之才,我不敢奢求比肩。”
可令他意外的是,花罗听完这回答,却没有再讥笑他的“假聪明”,反而站直了身体,正色问:“既如此,若我祖父身故真是因容叔之过,你觉得我爹还会将容叔引为知己、又与他一起写下茧楼里的那些卷册么?”
容祈一下子愣住了。
他半天都没说出话来,猝然转开的话题正好击中了他最不敢深思、却也无法释怀的忧虑,但也给他提供了一种被彻底忽略了的思路。
竟正如花罗所言,他自恃聪敏,一直以来都过于依赖于自己的推测和判断,却完全忘记了对于他们的父辈而言,那些惨事全都是亲身经历、亲眼见证的切肤之痛。
还有什么比亲历之人的选择更能说明真相的呢!
往事依旧沉默无言,但容祈心中千头万绪的忧虑与疑惑却奇异地渐渐淡去了。
他突然意识到,过去发生的一切当然不是巧合,但也同样不是阴谋!
在血淋淋的现实背后,或许隐藏着他从未想过的真相,而这个真相让他突然从骨子里生出了一种战栗与期待。
花罗又捧起一把雪,慢慢捏成个晶莹剔透的团子,神态轻松随意,可口中的话却令人无法轻忽视之。
她说:“阿祈,你读的书比我多,你知道‘连结一人之后交,不顾国家之大害’是何意?”
容祈若有所思:“……燕太子丹。”
那确实是形容燕太子丹的话,花罗等了片刻,没听到容祈更多的回答,便笑了声,一字一句慢慢说道:“荆轲刺秦的故事我听很多人讲过,人们哀悼燕太子丹结局凄凉,赞颂荆轲的慷慨悲壮,但且不论秦王是否该死,在我看来,整件事中太子丹都只不过是个虚伪的蠢材,而荆轲所为也有悖侠义之道,只是个易怒的莽夫,至于樊於期,更是轻信天真,死得无用极了!”
容祈静静看着她,像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却又有些无法相信。
而下一刻,花罗抽出长刀,随手挽了个刀花,抛起手中雪团直刺上去,随后猛地一甩,神色冷然:“阿祈,那些年里,家国遭难、天下危如累卵,就算侥幸活下来,以我祖父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连嘴皮子都未必有那些奸佞厉害的一介文臣之身,难道就真能如有神助一样扭转乾坤了么?”
容祈轻抽了一口气。
这话说得极狠,几乎有诋毁先祖之嫌,却也极为一针见血。
大厦将倾,一国的脊梁岂是靠一二无权无兵的文臣就能独力撑起的!
容祈仍然没有开口,他也不必评价,无论世人愿不愿意承认,一切的答案早已印在了老帝师泼洒满地的鲜血中。
花罗眉宇间像是染上了庭前冰雪的寒凉,却又笑得异常骄傲:“这样的事情难道我祖父自己不知道么?”
是啊,裴知节不是个庸人,否则也不会被当年的齐哀帝那般看重,他固然是带着一众忠心耿耿的老仆奉诏回京了,可又有谁能断定他不是抱着捐躯赴国难的决意赴任的呢。
而这样的一个人,如果在路途中发现自己甚至连与父亲一样堂堂正正地死谏在朝廷上都已是奢侈,摆在他面前的选择只有慷慨赴死与隐姓埋名狼狈逃窜两条路,那他又会如何做呢?
容祈望着花罗桀骜而锋利的神情,良久,终于沉沉开口:“他将自己和所有忠仆的性命一同奉上,当作了樊於期的人头。”
花罗肃容道:“而容叔也没有辜负他们。”
或许直到千百年之后也仍旧无人能真正地揣摩出容潇用那一条条人命换取自己前程似锦时的心情,但周氏的兵临城下与同一时刻狠狠刺入宫城的那道血与铁的洪流却无疑已经证明了,他在接下了裴知节的性命与嘱托时,便做出了与史册上刺秦的豪侠全然不同的选择。
世人的唾骂与鄙夷甚于燕太子丹的反复多疑无数倍,可容潇却不是急于证明自己的忠诚与血勇的荆轲,他将一切尽数忍下,心如铁石,未有丝毫动摇,他无动于衷地看着朝中仅剩的清流文官们在太后一党的威压之下一个个折损,甚至甘于充当千夫所指的刽子手!
直到楚太后彻底信任他,令他去讨伐反叛的周氏,容许他在原本牢牢把控在楚家手中的兵权上分一杯羹,甚至最后连最要命的禁军都一点点交到了他的掌心。
容潇确实没有如同荆轲辜负樊於期的牺牲一样令裴知节的信任错付。
他蛰伏数年,一击必杀,用楚太后的性命与千百贪官权奸的人头当作大齐王朝的陪葬,然后大开城门迎接新君,从此改换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