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罗在楚王府等了两个多时辰,几乎是整个下午的时间,而这段漫长的时间足以让人做很多事情。
比如遣散前来出诊的太医,又比如整理行囊,甚至这时间还足够一架马车离开禹阳城,远远地消失在城外四通八达的官道上。
花罗差点直接疯了。
她揪住每一个能找到的仆从和侍卫,一遍又一遍地逼问容祈的下落,终于从在侧门附近值守的两人口中得知,大约一个时辰前曾见过侯府的马车出去。
但循着两人指示的方向一路追去,却发现那架熟悉的马车已被随意丢弃在了临近城门的路边。
花罗提灯钻进车里,四下摸了摸,只觉到处都是冷的,不知人已走了多久,而窗边洇着的一滩血甚至已结了冰。
她忽然就想起不久前容祈最后对她说的那些话。
他说,他回不来了。
从昨日的定会归来,到今日的无法回头,也只不过仅仅隔了一天而已。
他还想着为容潇报仇么,又或者果然是要假戏真做,重新拾回那个见不得光的皇子身份,来为他自己这么多年所经历的痛苦寻求一个公道……
花罗怔怔地坐在冰冷的车厢里,一点也想不出容祈的剑锋究竟是对着谁的,哪种可能都似乎合情合理,但无论是哪一条路,却又都是一样的荆棘遍布,甚至只能通往玉石俱焚的终局。
巡城的金吾卫走到了附近,被车中的灯火吸引,大步靠近过来,扬声喝问车中何人。
花罗透过车窗看着警惕地围上来的兵士们,只觉他们的面容模糊得像是幽夜中的游魂,声音也忽远忽近,给人一种荒谬的虚幻感。
“是个小娘子?”有人不甚确定地说了句。
按照律例,宵禁后无故在街中游**之人都难逃惩处,但面对着一个孤零零躲在损坏的马车中的漂亮小娘子,即便是当了几年差的金吾卫也忍不住觉得蹊跷得很,便有些拿不准应当怎么做了。
正在此时,后面的一人突然“呀”了声:“是裴家二娘吗?”
被提到了名字,花罗终于回过了点神,木然地望向说话之人。
那人走上来:“裴二娘可是不记得了,半年前城外义庄,京兆裴少尹曾经从我们这借过人……”
花罗便想起来了,因为出了内鬼的缘故,裴少陵赶去义庄时似乎是带了不少金吾卫的人。
那人十分上道,见花罗的状态不对劲,转头与同伴低语片刻,破例通融了一次,没有计较她违反宵禁的事,还额外关心了一句:“裴二娘可要人护送你回家?”
“回家?”
花罗低头望着灯里跃动的火苗,喃喃重复了一句。
她忽然有点想笑,她的家在哪里呢?
这禹阳城中的万家灯火,有那一盏是专门为了她而点燃的,又有哪个人真的没她不行、非她不可?
固然她有许多可以回的地方,裴夫人爱护她,师父与严先生抚养了她,他们待她都是一片真心,可她却永远不会是他们心中最亲密也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那一个人,说到底,她依旧只是个独行于这天地之间的过客罢了。
“不必了。”
花罗便真的笑了一声,慢慢活动了下发僵的手脚,从车里出来:“若不麻烦的话,劳烦几位送我去裴少尹家。”
几个金吾卫目瞪口呆,差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一个未婚小娘子,大晚上不回家,反而非要去个素有风流名声的男人家里,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花罗站定了,挨个看了一遍众人的表情:“算了,还是不劳烦你们了。”
话刚说完,从她袖中倏地射出一道细索,花罗脚下猝然发力,攀着绳索几步登上旁边高高的坊墙,衣袂翻飞间仿若一只轻捷的飞鸟,不过须臾,身影就隐没在了夜色之中。
墙下的金吾卫都看呆了。
——这哪里是官宦人家的小娘子,莫不是个飞贼吧?
裴家,花园中的小楼上,裴少陵刚沐浴更衣过,白衣散发,颇有魏晋名士风范,案上琴已调好,旁边有肤如凝脂的花魁娘子素手烹茶,眼波流转之间,让人觉得神仙生活也不过如此了。
可他手刚落到琴弦上,第一个音还没奏出来,就眼睁睁地看见二楼窗外凭空冒出了个黑幽幽的鬼影子。
裴少陵瞬间吓出了一后背冷汗。
那鬼影抬手敲了敲窗,令人恨得牙痒的熟悉声调随之响起来:“穿衣裳了吗?我可要进去啦。”
裴少陵愣了愣,反应过来了,可反应过来了也没用,他还是忍不住按住胸口,只觉气得连头发丝都在哆嗦。好一会,他僵硬地看了眼惊骇莫名的花魁娘子,从齿缝里恶狠狠地挤出一个字来:“进!”
他到底还是没能把溜到了嘴边的那句“滚”说出口。
细巧的刀尖从窗缝伸出头来,一勾一挑,窗子便开了。
花罗裹着一身寒气从外面跳了进来,驾轻就熟得像是只偷惯了鱼的野猫。进屋一眼瞧见愣成了石雕的花魁娘子,她便乐了:“哎呀,雪夜烹茶,还有红颜知己相陪,裴兄你好福气呀。”
裴少陵想一把掐死这混账玩意。
但他默默顺了半天气,只是把衣襟掩好了,半湿不干的头发也束了起来,等花魁娘子识趣地退了下去,才垮着一张脸,木然地说:“你爬错墙了吧?侯府在东边。”
花罗神色微变,却又立刻笑了起来:“美人,如此良辰美景,难得你我二人独处,又何苦非要提别的男人呢?”
裴少陵:“噗——”
他一口茶水全喷到了宝贝古琴上,心疼得胃都快抽了,赶紧手忙脚乱地擦拭起来。
而他对面那倒霉的祸害居然乐得更开心了。
裴少陵一脑门官司,平日的淡定早飞到了九霄云外:“你到底来干嘛的?我欠你钱了?”
花罗笑嘻嘻点头:“虽然不是欠钱,但多少也欠了我一点东西,我来讨债了。”
裴少陵手中的动作缓了下来:“你说我欠你什么?”
花罗关好窗子,端端正正在他对面坐好,轻飘飘提醒:“裴少尹不觉得还欠我一个答案么?”
“答案……”
裴少陵抬起眼,脸上半真半假的气急败坏慢慢敛了下去,忽然笑道:“我曾听人说靖安侯心思缜密,裴二娘则惯于一力降十会,如今看来,倒也未必如此。”
花罗丝毫不为所动,诚恳地看着他:“竟有人拐弯抹角说我傻?你是听谁说的,把名字告诉我,我这就去让他见识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一力降十会。”
裴少陵:“……”
他当然不能把“无中生友”的真相供出来,憋了一会,生硬地转开话题:“你是来问我,为什么会帮你的忙?”
花罗笑了笑,也不穷追猛打,顺着他的话点点头:“原本就觉得奇怪,从第一次见你,你似乎就对我和容祈特别感兴趣。后来楚王府那次……我自认为与你不过几面之缘,并没有多少交情,可你却偏偏连我根本就不在乎的名声都替我考虑到了。”
说着,她探身凑过去了一点,故作惊讶地压低了声音:“你该不会是暗暗倾心于我吧?”
裴少陵往后仰身,仿佛在躲避洪水猛兽,皮笑肉不笑地回答:“裴二娘实在是多虑了,在下比不上靖安侯的好胃口,什么都吃得下去。”
花罗:“啧……”
她坐回去,摊了摊手:“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吧。”顿了顿,又古怪地一笑:“你说完了,我才能考虑接下来能让你帮什么忙。”
果然是有所求而来的。
裴少陵不禁苦笑,但到了此时,他也无心继续遮掩,坦坦****地说道:“二十一年前,我七岁时,家中遭逢变故,随流民逃难进京投亲,却被拒之门外,一度染病垂死,幸而在走投无路之事遇到了令尊。”
花罗怔了下,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竟然是这样。
裴少陵抬手给花罗斟了一杯茶,声音放缓,继续说道:“我家中已经无人,京中远亲不肯认我,唯有令尊给我治病,送我去善堂,又予我银钱和书本笔墨,助我识字明理。所以在官府录户籍时,我便选了‘裴’做姓氏,发誓要报答他。”
花罗:“原来如此……”
只可惜,仅仅在一年之后,裴素便遭遇不测,而所谓的报答也就成了再也无法达成的心愿。
裴少陵三言两语说完旧事,平日永远挂在脸上的三分慵懒戏谑早已隐没无踪,正色道:“现在你知道了,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管说吧。”
可这样一来,花罗反倒迟疑了,有些不确定自己该不该仗着先人的余荫来做挟恩图报之事。
裴少陵饮尽了盏中茶,见她还不说话,了然地笑了:“原来你也会扭捏?行啦,我这条命都是你爹从鬼门关扯回来的,能还上他几分恩情,也算了了我心中遗憾。”
花罗这才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她不再犹豫:“还记得义庄那件事里盗窃尸体、还设计想要杀掉你们所有人的那伙贼人么?”
裴少陵目光一凛。
他怎么可能不记得,若不是花罗提前找到了地方,让那些人碰了壁,恐怕这会儿他坟头草都半人高了。
他便轻笑道:“说起这件事,我还欠你的就更多了。”
花罗:“那伙人无孔不入,直到今天,还有人潜伏在京中。你后来找到京兆衙门里的内鬼了么?我要见他,而且要从他口中榨出他们所有的藏身之处!”
一个“榨”字,便昭示了她要用的法子绝算不上温和,可裴少陵仅仅沉吟片刻便爽快地点头:“好,明日一早我就带你去牢里见人。”
花罗:“那我明早来找你。”说着便起身要走。
裴少陵虚拦了她一下:“已经宵禁了,我让人给你安排一间客房吧。”
花罗摇头:“不必了,我还要再去见一个人。”
裴少陵奇道:“什么人?”
花罗沉默了下,才说:“大理寺的一位主簿,我有些事必须要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