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不知为何,乐师觉得不久前冷水灌入口鼻的痛苦似乎一下子就重新攫住了他,那种无法言表的恐惧与绝望在脑海中汹涌翻腾,几乎要让人疯狂。
就在这种令人颤抖的后怕感中,他瞠目望着面前唇角带笑、眼中却分明无悲无喜的前朝皇子,只觉那张苍白而美丽的脸孔似妖鬼又似神佛,而其中某种蕴含神性的怜悯更是充满了蛊惑的意味,让他在不知不觉间生出了个从未有过的念头。
是啊,同样天生地养,同样五谷为食,凭什么他就要如蝼蚁一般被折磨、被践踏,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甚至在如此谨小慎微地苦苦挣扎了半辈子之后,却仍旧只能换来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又凭什么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坏事做尽,不仅没有恶报,反而还能享尽荣华,醉生梦死,无耻又恶毒地盘算着把全天下的可怜人都碾死在脚底下?
到底凭什么?!
年轻的乐师无法自控地颤抖起来,但这一次的颤抖却不再是因为瑟缩,而是出于一种在骨血里燃烧的愤怒的战栗感。
容祈慢慢地收回了手,唇边的笑意逐渐加深。
“你说的没有错,凭什么呢?”他轻轻地重复。
乐师猛然惊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将那些要命的话问出了口。
容祈却没有再步步紧逼,而是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王和要上来了,你去内室躲一下,我没叫你就不要出来。”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楼梯上很快就响起了脚步声。
不过,令人始料未及的是,王和抛开了所有寻常而冠冕堂皇的寒暄客套,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奴看殿下灵秀聪慧,莫非就真不知道韦昂其心可诛么?”
韦昂便是韦大人的名讳了,只不过如今已很少有人有资格直呼这个名字。
容祈正坐在桌前自弈,闻言动作顿住,面露惊讶。
但敷衍的惊讶过后,容祈便轻笑着反问:“那你呢,韦昂又知道你其心可诛么?”
王和满肚子想要出其不意的盘算全落了空,还被人以牙还牙地刺了回来,再看向对方的眼神就不禁变了。
可让他隐隐生出忌惮的容祈却只是放下了手中棋子,漫不经心地轻哂了一声:“你们的大夫天天给我诊脉,如何,诊出个究竟了没有?”
话题转得突兀,王和一时想不清楚其中深意,谨慎地回答:“殿下体弱……”
“哈哈!”容祈蓦地大笑出声,嘲弄地挑起眉,“体弱?你是楚太后那老妇的心腹,难道不知我体内的毒是从哪里来的,如今还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有意思么?”
王和倒吸一口凉气,这回是真的惊骇了,他完全没料到容祈居然能靠自己查到这些。
他虽然不是亲自下手的人,但正如容祈所言,对于前朝末年楚太后买通宫人给少帝下毒,就连自己疑似有孕的族侄女——也就是日后的靖安侯夫人——都没放过的事情也是有所耳闻的。
王和心中发慌,定了定神再看容祈,却发现这痨病鬼大概是说话急了,话音刚落便又咳了个天昏地暗,呕出的血几乎能染红半幅衣袖,他便愈发没底了,不知对方既然已半死不活到了这个地步,会不会一心想要拖几个垫背的一起去死。
若真是那样,他这一次可就来得大错特错了!
剧烈的咳嗽声半天才止住,容祈慢慢吁出一口气,疲累地倚在坐榻边上,又缓了许久,等到气息匀整了之后才重新开口:“当年就算没有容潇,我父亲也活不了几天了,说来我反倒要感谢那场宫变,更要感谢容潇觊觎我娘的容貌、将她带走救治,不然我怕是连出世的机会都没有。”
王和:“……”
事情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出于早年刻入骨子里的谨慎,他本能地保持起了沉默。
好在容祈并未留意他异样的表现,又不吐不快地哼了声:“禹阳城中我有华屋美厦万贯家资,有帝王宠信,还有人能压制我体内毒性、让我多活几年,你以为我真的愿意躲在这里做一条丧家之犬么?至于什么龙子凤孙的虚名……”
他顿了顿,指向衣袖上暗红的血迹,面上厉色隐现:“能救我的命么!”
王和听了半天,除了最初那句,并没发现对方有任何找自己算总账的意思,他自觉隐约摸到了一点容祈的心思,便轻声试探:“那殿下的意思是?”
容祈蹙眉,恹恹地哼了声,仍没有直接回答,只说:“我去南疆查案,本是上意难违,你们倒好,一路追杀一路逼迫,那刘鲁更是该死,竟逼得我不得不自曝身份!从那时我便知道,我在你们眼中定然是一块上好的肥肉!”
王和琢磨了片刻,似乎从中品出了一丝于己有利的意思,顿觉柳暗花明:“殿下息怒,南疆之事全是刘鲁自作主张,别说您了,就是老奴也看不过去他的行事。但事已至此,再论谁是谁非也没有意义了,毕竟……”他压低了声音,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老奴刚刚得到消息,周家皇帝好像已经听闻了刘鲁让人捅出去的消息,大为光火,已经……”
容祈愕然,撑着扶手坐直了,追问:“已经如何了?”
王和忍住喜意,吞吞吐吐道:“已经将侯府抄家、府中众人也都下狱了,并且对外宣称您也已入狱,暗中又派人满城搜捕。”
容祈怔愣良久,忽然全身力气尽泄,晃了晃倒回了榻上。
半晌,他低低叹了一声:“从对刘鲁透露身份开始,我早知会有这么一天,如今……果然还是来了。”
王和连忙说:“殿下莫要难过,往好处想,幸亏您早有准备,如今至少您还安然无恙,这不就是最好的结果了吗?”
但容祈却并没有赞同之意,双眼无神地望着空无一物的墙壁,自嘲道:“身败名裂,命不久矣,这也叫安然无恙?”
王和心中一动,刚刚那种隐约的念头突然清晰起来,急忙道:“殿下莫要灰心,您体内的毒倒也未必无解!”
容祈蓦地转头,死死盯住了他:“你说什么?”
王和:“您也说了,这毒是太后让人下的,虽然自母体传入您体内,毒性或许有所变化,但若能找到当年的毒药方子,说不定……”
他说到这便住了声,觑向容祈的反应。只见容祈半天没说话,但眼中的光却越来越亮,惨白的手指紧紧攥着坐榻边缘,仿佛要将骨头绷断一般。
终于,容祈低声问:“你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