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天,花罗总算过完了嘴瘾,人模人样地放开了容祈。
窗子已经被苏梅生关得严严实实,小楼中昏暗寂静,几乎只能听见容祈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花罗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还没说话,就听容祈有气无力地轻笑了声:“春寒料峭,就不必给我扇风了。”
花罗:“……”
她翻了个白眼:“不是让我不要再来找你了么?怎么不继续装了!”
容祈沉默了一会,诚恳道:“当初刻意激你离开,实非我所愿,你既然还念着我,不远千里辗转寻来,若我还继续敷衍于你,岂不是让你伤心。”
花罗顿了顿,冷笑:“说人话。”
容祈:“我怕挨揍。”
花罗:“……”
几个月不见,这人倒是实诚了起来!
她差点被容祈气乐了,揪住他的耳朵狠狠拧了小半圈,听他委委屈屈地小声喊了半天疼,才总算松了手,没好气道:“现在知道疼了,早干什么去了!”
但说完,又忍不住叹了口气,握住容祈瘦得几乎皮包骨头的手腕:“苏梅生说你病得很重,究竟怎么了,眼睛又是怎么回事?才两个月工夫,怎么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容祈活动了下手腕,向后靠上花罗的肩膀,似乎身体极为虚弱的模样,但脸上的神情却云淡风轻,甚至还有闲心笑了笑:“没事。”
感觉到一只手又虚虚捏住了自己的耳朵,他连忙讨饶:“真不是什么大事,过几天应当就会好转。”
花罗狐疑地抚过他的眼皮:“你如何确定的?”
容祈又沉默了许久,最终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丝黯淡而自嘲的笑意:“阿罗,你既然能找过来,应当知道在拿到指向韦氏的碎瓷之后,我曾进宫面圣,对他们说了实话。”
花罗没作声,只是默默地将他抱紧了一点。
那是一场豪赌,将自己的命运,自己毕生的愿望,连同先人的功劳与地位全都放上了赌桌,稍有不慎便满盘皆输,再无翻身的可能,而唯一的筹码却是昔年与帝王相识相交攒下的那点旧情。
他好端端地离开了皇宫,与当今天子定下了以身作饵的计策,但这场赌局究竟有没有赢下,却还没有到最终掀盅的时候。
容祈似乎感觉到了花罗的忧虑,偏过头在她脸侧轻轻啄了下:“别担心,没有你想得那么惨。南疆一事之后,我的身世早晚会引人生疑,与其被别人捅出来,还不如我自己坦白。”
他笑了笑:“你看,陛下还是念旧情的,给了我证明自己的机会,还有这个。”
花罗低头望去,见他不知何时摸出了个拇指长的小药瓶,瓶身与她昨晚交给苏梅生的很像,只是瓶塞形状略有不同。
容祈笑道:“我中的毒是胎里带来的,正是楚太后派人给我娘下的毒药,而这个,是陛下对照前朝宫中密档配出的解药。”
花罗浑身猛地一震:“解药?!”
一瞬间,她觉得那不过两寸来长的小药瓶似乎有千钧之重,坠得她的手直哆嗦。过了半天,她才渐渐冷静下来:“真的是解药?”
容祈虽然看不见,但能感觉到身边人的反应,笑意不由加深:“从母体到胎儿……毒性或许已有些变化,但终归差不了太多,这解药对我有益无害。”
“那你的身体……”花罗忽然想到了什么,声音倏地一冷,“你是不是又作死了?!”
容祈僵了下,眨眨眼睛,似乎想要确认花罗的表情,奈何眼前一团混沌,只有一点细微的光暗变化,便只好硬着头皮装可怜:“或许是我中毒时日太久,或者这药性太猛……”
花罗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前两天还能出去散步呢,一转头就突然又瞎又残废了?你当我蠢是不是?说吧,你到底是怎么把自己作成这副惨样的!”
容祈:“……”
青梅竹马、自幼相识便是这点不好,连骗人的把戏都容易被戳穿。
他抿了抿嘴唇,难得露出了一丝懊恼挫败的神情,闷声承认:“解药的药性太烈,与我体内之毒相激,这些时日身体一直不大好,前几天无意间遇到韦氏,我听她言辞,觉得事情不对,便加了药量,希望若有万一,能暂时将毒压下去,以便活动,却不想反而……”
反而弄巧成拙,体内余毒一下子爆发了出来,把自己弄成了个残废。
花罗简直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
半天,她扶额叹了口气:“活该!”
容祈神色一黯,委屈兮兮地唤了声“阿罗”,摸索着要去抓她的手,却一时没有找到,便拽住她的衣裳轻轻晃了晃,漆黑的双瞳执拗地望向她的方向,视线却涣散落不到实处,纤长的睫羽微微颤动,看起来既脆弱又无助。
花罗面色诡异。
这装可怜的本事都是从哪里学来的,两个月不见,这是跟哪只被主人从家里扔出去的小狗崽子拜了把子吗?
腹诽归腹诽,在听到容祈又开始咳嗽的时候,花罗还是忍不住心头一软,扶着他慢慢躺了下去,帮他盖好被子:“行了行了,朝廷的兵马已经在路上,你好好休养几天,等你好些了,我就带你离开这里。”
只不过,这个时间虽不能晚,但同样更不能太早,否则被岛上的逆贼察觉端倪,只怕不等官兵到来便会四散逃窜。
算算时间,若裴少陵得到消息就带数百京营精骑赶来,凭旨到江南调兵的话,动手的时间应当在三月上旬,距离此时还有半个多月,虽不长,但也不算短……
想到须得在这段时间稳住岛上的逆贼,花罗略微走了下神,下一刻,手指就被容祈握住,听他微笑着也说起了同样的话题:“离开的事不急。这些逆贼谨慎得很,最近我得再给他们找点事情做,免得他们闲下来,怕是就要想到不该想的事情了。”
花罗若有所思:“就像韦氏被雷劈的那种事?”
容祈怔了下,随即笑起来:“是,也不是。”
花罗:“哦?”
容祈被她把冰冷的手揣在怀里暖着,身体慢慢舒展开来,合眼回忆道:“楚太后身边曾有一得宠的内侍王和,在岛上也经营了点势力,欲拉拢我与韦昂分庭抗礼,不过他毕竟力弱,而且一直以来与韦昂表面关系甚好,我便想着,得让他们撕破脸才行。”
他轻言细语地给花罗讲了岛上大致的局势与势力,还有这两个月以来发生的大事,最后笑道:“说起来,我原本打算杀的其实是王和的侄孙女,谁叫她时常来纠缠我,讨厌得很,不料人算不如天算,前几天韦氏居然难得地聪明了一次,逼得我不得不对她下手了。”
花罗眉头挑起:“那个姓王的跟老子抢男人?”
容祈立刻脸色一变,认真地告状:“不仅是她,还有她那个阉人叔公,每天盯着我的眼神仿佛我是一块砧板上的肥肉,可怜我还只能强颜欢笑,生怕被他们看出破绽,阿罗,我好难受……”
花罗原本的不悦之色越来越淡,听他哼唧完了之后,已经完全换成了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美人儿,你这两个月到底吃错什么药了,能正经说几句人话吗?”
容祈:“……”
大概是被怼得太过直接,他终于消停了下来,有些浮夸的表情渐渐褪去,苍白的侧脸半埋在锦被里,许久,才几不可闻地问:“阿罗,你还生我的气么?”
花罗心头微顿。
假死,谎言,决裂,一次又一次的瞒骗,从四年前,一直到现在,任是谁经历这些,都不可能真的不在意,但是……
花罗低头轻轻描摹着容祈干净而美好的眉眼轮廓,笑得坦然而坚定:“生气,特别生气,等你的身体好了,我早晚要揍你一顿解气!不过再怎么生气,我还是一样喜欢你,想一辈子都和你在一起。”
容祈一怔,似乎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
但怔忪过后,一抹真实的笑意从他脸上慢慢绽开:“好,等回家了,让你揍到消气为止。”
正准备通传消息的苏梅生不防刚上楼就听见这么一句,顿时瞠目结舌,差点直接原路摔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