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宫不是什么好地方。
几十年前,正是前朝末年民生凋敝之时,满天底下过得好的人也没几个,可宫里的楚皇后却除外,不仅时来运转地熬死了她蛮横疯狂的皇帝丈夫,又把她和大臣私通所生的儿子塞到了皇位上,自己摇身一变,成了最尊贵无匹的太后殿下,简直用春风得意都无法完全形容她当时的喜悦。
所以她打算做点什么来纪念自己终于摆脱了前二十年忍气吞声的宫闱生活。
离京百余里远、如画山水之间的精巧行宫便是她给自己的犒赏。
那座璇玑宫穷尽奢华,耗费了无数人力财力、断断续续地建了许久,直到前朝末年才堪堪完工,其中除了飞檐高阁,更搜罗打造了许多珍玩器物以供楚太后与亲信赏玩。
周氏皇族虽对骄奢**逸没有什么兴趣,但皇家毕竟也不能太寒酸,所以在将大半珍玩封存或赏赐给了功臣之后,仍在那座行宫之中留存了一部分贵重物件。
而如今失窃的九龙盘柱金雕便是那些物件中最显眼也最精美的一个。
于是,容祈有些意外、却又不是那么意外地被召进了宫中。
他踏进殿门的时候,周允正对着案上一份卷宗眉头紧锁。听到脚步声,周允头也不抬地招了招手:“你来看看这个。”
容祈轻轻抿了下唇,原地站定,诚恳地摇了摇头:“不看。”
周允:“……”
他是年纪轻轻就耳鸣了吗?
周允带着点自我怀疑抬起头,就见容祈笼着袖子往后退了半步,慢条斯理地解释:“陛下显然正在烦心,臣若看了这卷宗,便少不得要为陛下分忧,可惜臣现在还在新婚,并不想惹上麻烦事,尤其是连陛下您都为之烦恼的大麻烦。”
周允:“……”
他沉默了半天,站起身,从桌案后面走出来:“容长安,你是不是又皮痒了?”
容祈缩了缩肩膀,悄悄叹了口气,囫囵接住被砸进怀里的卷册,十分遗憾地琢磨着明日预定的游湖大概要泡汤了——毕竟从小到大,这位陛下多半都是在追着他揍的时候才会叫他的乳名。
他非常识时务地没再吭声,顶着周允阴恻恻的视线不情不愿地翻开了卷宗。
然而刚看了几眼,他的表情就渐渐凝重了下来,不过片刻,面上最后一丝促狭的笑意也消失无踪,墨线勾成似的眼睫微微颤动,似乎是正在急速思考整件事情背后隐藏着的诡谲之处。
反复翻阅了两遍之后,容祈放下那份来自于大理寺的案卷,慢慢地说:“半个月前,这飞贼曾试图到我家盗窃。”
周允早已听他提过这事,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容祈指尖抚摸着纸张上不明显的纹理,目光一点点冷下去,但出口的却仍是一贯温和清澈的调子:“陛下若信得过,明日我便去璇玑宫调查此事。”
听到他毛遂自荐,周允面色略缓,顿觉手脚也不是那么痒、勉强可以不揍这倒霉玩意一顿了,便似笑非笑道:“不是正在新婚,不想惹麻烦么?”
容祈眨眨眼,刚才的冷凝一扫而空,只剩一派纯良:“可是听说璇玑宫附近宫室精巧、景色宜人,又有水质极好的汤泉,岂不是正适合夫妻相携出游?”
周允简直哭笑不得,抡起案卷锤他一记:“滚吧!”
容祈从善如流,第二天一早就拖家带口地“滚”出了城,而到了当天晚上,璇玑宫所在之地的官员便已经等候在他的门前了。
玉岗县自县令往下的几名官吏还有璇玑宫留守的老内侍齐刷刷站成一排,约好了似的,全都眼观鼻鼻观心,耷拉着脑袋目不斜视,更别提交谈了,一眼看去简直像是一溜木桩子。
靖王府的仆人们看着都替他们觉得尴尬。
正在这时,落针可闻的静谧薄暮中突然传来一声大门开启的响动。
一道高挑修长的绯袍人影从门缝里晃了出来。
宋内侍反射般躬下腰背,口称“拜见靖王”,毕恭毕敬地行了个大礼,旁边县衙的几人慢一刻反应过来,也连忙跟上。
花罗挑起眼皮,视线饶有兴致地在宋内侍身上打量了一圈,后腿一蹬,把半掩着的大门踹开了,晃晃悠悠的门扇后面露出了个矜贵秀雅的紫衣郎君来。花罗往后指了指,语气戏谑:“认错人啦,那才是你们要拜的小王爷呢!”
她没刻意拿腔作调,一开口,面前几人就听出声音属于女子,不由愣了愣。容祈用扇子敲了下花罗的头,露出了个含蓄的微笑:“又胡闹。”随后一抬手:“几位请带路吧,先去失窃的北辰殿看一看。”
以容祈官面上的身份,自然是不用纡尊降贵地向王县令几人说明一切的,他说完这一句,便自顾自地往前走,旁边早有随行之人上前,低声对王县令等人告诫:“那位是靖王妃,莫要乱看!”
王县令心头一凛,连忙收回狐疑的目光,又听身边那一脸冷漠的侍卫说道:“诸位应当已经接到圣旨了,本次失窃案关乎朝廷颜面,陛下钦命我们王爷主持调查,待会到了北辰殿,还请各位分别进去向王爷陈明案情。”
王县令脚步略略收住,皱眉瞅了旁边的县丞和捕头一眼,毫不意外地从对方脸上捕捉到了同样的羞恼之色——分别陈明案情?这不是明摆着说不信任他们吗?!
奈何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前来查案的是座圣宠极盛、连异姓王这样匪夷所思的爵位都封了的大佛,几人浅浅对视过后,不约而同地把冲到了喉咙口的牢骚咽了回去,噎得嗓子直疼。
不多时,面前幽黑树影背后就显出了巍峨宫室轮廓,正是北辰殿。
引路的宋内侍招了招手,向不远处的小内侍低语一句,小内侍又飞快跑到门前知会了看守现场的衙役,下一刻,在夜幕中显得有些暗沉的朱色大门洞开,有人引火向前,火苗在特制的细细石槽中流向远方,随着这一线火光的蔓延,门后千百盏宫灯在众人眼前渐次亮起,朱门上的黄铜门环映出明亮的金光,而在其下,白玉铺就似的道路与长阶一直向远处遥遥延伸,宛如一条繁星璀璨的天路。
这条“天路”的尽头,便是矗立在高高的台基之上的九霄宫阙,在无数灯火的映照下显得尤为辉煌崇高,令人几乎不敢逼视。
容祈完美的微笑差点僵在脸上,敛下眉目低头与花罗对视一眼。
花罗明白他那张纯良无害的皮底下在想什么,当即撇了撇嘴,阴阳怪气地嘲弄:“果然是众星环绕的北辰殿啊,啧啧,那老太婆不是真以为自己合该位列仙班了吧?”
容祈低头忍笑。
原来这小混账长了张嘴还是挺有用的嘛!
王县令等人也是头一回观赏到北辰殿中似真似幻的景象,震撼之余,一错眼却瞧见了容祈和花罗微妙的眉眼官司,一时不禁有些拿不准该如何应对。恰在此时,看起来谦卑老实的宋内侍忽然从怀中掏出一物,低眉顺眼地说道:“王爷,昨日发现失窃之后,老奴便将璇玑宫中众人名单整理出来,本来是要呈给王大人的,但如今既然……还请您过目。”
王县令面皮顿时一僵,来不及再琢磨靖王夫妇的关系了。
前天深夜失窃,天亮后接到报案,因为事关重大,王县令既要亲自带人清查现场,又要挨个询问失窃的北辰殿中的当值人员,还得安排差役快马送信进京,这一整天亲历亲为地忙下来,简直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谁料自己忙碌了许久,别说功劳,就连苦劳都要被这老阉奴的一份名单给抵消掉了!
他紧紧抿着嘴唇,眼神不善地盯着那封被自己不小心疏漏掉了的名单,心念百转,琢磨着等会若靖王问起,自己该如何辩解才好。
但容祈只是清清淡淡地“哦”了一声,连看都没看就将那份名单交给身边的侍卫收了起来,随后迈步,笑着吩咐:“李侍卫,带宋内侍进殿,就从他开始询问吧。”
旁边收存名单的年轻侍卫沉声应是,目光冷冰冰地瞥向明显吃了一惊的宋内侍,手扶刀鞘:“请吧。”
北辰殿占地极广,正殿似乎是个接见朝臣下属的地方,庄严肃穆极了,雕塑精美的宽大金座立于阶上,上面栩栩如生的龙凤正歪着脑袋瞪视着下方的来人。
容祈在殿中站定,左右环顾了一圈,随后面无表情地径直向后走去。
宋内侍忍不住抬了下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并没有真正开口。
在主殿后面,一片玲珑山石如星子排布,遮蔽视线,每一座假山石上都有藤萝如瀑垂落,映得路旁灯光愈发静谧,再往后,才是后殿寝居。
众人并没有从假山中穿行,而是从旁边游廊绕了半圈,进了寝殿。
侍卫推开门,向内审视一番,确定没有危险之后容祈才慢慢走进去。
这里已经多年无人居住,纵使维护得当,但仍显出了一种难以用言辞描述的衰朽的气息,让其中琳琅满目的珍宝都冷寂得仿如地宫之中的陪葬品。
容祈一直没有说话,殿中寂静得只能听到众人的呼吸声在空洞地回**,宋内侍不自觉地攥了攥手指,试探着说:“王爷,失窃的九龙盘柱金雕原本就是放在那里的。”
他指的是一处窗下的高几,大约是天长日久没有挪动过,如今高几的木面上还残留着一点日晒留下的色差,能够清楚地看出原本有件巴掌大的扁圆底座的物件曾放于其上。
李侍卫适时地取出了一张存档的图样呈了上去。
按照图中所示,那件金雕最下方是环绕的祥云,而后金丝盘出形态各异的九龙渐次腾云而上,龙口或者龙爪中或衔或抓的珠子乃是各色宝石雕成,整座金雕最上方自然而然地空出了个拇指粗细的深孔,让它既是摆件,也可以作为花插来使用。
按照尺寸对比,失窃的九龙金雕确实是摆在这里的。
容祈盯着那处细微的色差痕迹看了一会,伸手摸了摸,然后一用力推开了前面的窗子。木料年久变形,立即发出刺耳的一声响,守在外面的侍卫与璇玑宫人全都警惕地望了过来,在看到容祈的脸时,才又恭恭敬敬垂下了头。
灯火被窗外吹进来的夜风扑得闪动了下,殿中明灭不定,容祈不发一言地重新关了窗,只听宋内侍又忐忑地解释:“王爷容禀,老奴得了那贼人的‘拜帖’之后,担心出事,已让人将那座金雕换了地方,所在了内室的柜子里,又派专人看守,可没想到还是……”
容祈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宋内侍话音戛然而止,衰老佝偻的肩背又向内塌了三分,细细的冷汗从他花白鬓边一点点渗出。
可下一刻,容祈却忽然眉眼一弯,和风细雨了起来,指了指一旁距离现场最远的椅子:“宋内侍年纪大了,坐下说话吧。”
宋内侍汗出得更厉害了,摸不准这位年轻的靖王究竟是温和可亲还是笑里藏刀,正要推辞告罪,却被李侍卫不由分说地抓住胳膊按到了座位上,顿觉半边脊背都僵住了。
容祈像是没瞧见他的窘迫和紧张,也像是根本没有听见进殿之后他那些急切的解释一般,和和气气地问道:“据我所知,宋内侍已进宫五十三年了?”
宋福本能地想起身回话,却又被按住了肩膀,只得战战兢兢地坐在椅子上躬身垂头:“回王爷的话,老奴七岁净身入宫,到今年正是第五十三年。”
容祈笑笑,似是随口感慨:“前朝末年宫中那般混乱,能活下来不容易啊。”
宋福连忙赔笑:“王爷说得是。老奴胆子小没出息,正是生怕被那时候宫里的争斗卷进去,所以才用全副身家打点,被安排到了贵人们一年都来不上一次的璇玑宫……”
容祈挑挑眉,很赞许地看着他:“怎会是胆小?我倒觉得你这样的才是识时务的聪明人。”
宋福受宠若惊,连道不敢。
容祈也不与他争论,又轻描淡写地问了几句他和其他宫人平日里在璇玑宫的生活,无论听到如何回答,都是一副温和的态度,从不疾言厉色,宋福便渐渐放松了下来,鬓角的冷汗消下去了不少,连脊背也直起来了些许。
而就在这时,容祈忽然话锋一转:“宋内侍果然细致妥帖,既如此,就麻烦你把整桩窃案从头到尾再仔细讲述一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