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亭前,张行简见到沈青梧,面色如常,向她作揖:“将军。”
沈青梧自然是不搭理他的。
一句话都不会对他说。
他早已习惯。
打完招呼,张行简便侧身面向沈青叶,看了沈青叶一眼,意思很明显——我让你见到你一直想见的堂姐了,你也得信守承诺,帮我糊弄糊弄我姐姐。
沈青叶此时早已顾不上张行简。
筵席上人来人往,看客津津乐道,各类声音都有。她知道这里不是叙旧的好场所,知道众人更希望看到自己和堂姐打起来,她站在这里作为大家的谈资,只是因为她实在挂念沈青梧,想见到沈青梧——
一千个日日夜夜。
这是一个将她领入东京的姐姐,是一个受她连累远走高飞音讯全无的姐姐,是一个被所有人忽视被所有人欺负的姐姐。
在东京的三年,沈青叶只要保持与张行简的联姻关系,日子就不会过得差。可是堂姐风餐露宿在外多年,吃过多少苦,他们谁又知道?
沈青叶很伤心,因她明白沈青梧不愿意见到他们,不愿意和他们这些人再扯上关系。
她并不觉得张行简会是姐姐的良配,但是三年前的事,沈青梧确实是受害者。
最近,沈青叶听家中说堂姐回来了,她一直试图联系姐姐,想见姐姐一面。但是沈青梧独来独往,也不接信物,沈青叶只好求张行简帮忙。
此时此刻,沈青叶满目只看到沈青梧,她目中波光潋滟,鼻尖酸楚,一目不错地观察着堂姐。
堂姐个子更高了些,人瘦了些,皮肤黑了些。一双眼睛依然漂亮却不明澈,只是神色清淡眼神冷漠。
沈青叶喃声:“姐姐,我很想你,你什么时候回家一趟呢?我想与姐姐说说话。”
沈青梧沉默。
她厌恶所有沈家人,讨厌张行简,也不喜欢被众人挑选的“幸运儿”沈青叶。可她心中又明白,沈青叶没什么错,沈青叶做主不了自己的命运。
可是……
沈青梧垂下眼。
她看到沈青叶与张行简同进同出,心里扎着的那根刺,无法拔出。
沈青叶似乎可以洞察她的想法,她不吭气,沈青叶便主动建议:“姐姐愿意与我一同逛街吗?东京上元节,玉壶流光,火树银花。几日后便是了……”
沈青叶眼中噙着一汪雾:“以前,姐姐说过若我来了东京,你会带着我玩的。”
沈青梧神色冷淡:“那是哄你的。”
沈青叶怔了一怔,睫毛轻颤。
观看的人都觉得沈青梧有些过分,竟对一个柔弱的娘子这样不耐烦。
沈青叶轻喃:“……总之,几日后我给姐姐递请帖吧。我有些话和姐姐说,姐姐若不来,我会一直等姐姐的。”
沈青梧不搭理。
她不在意别人等不等她。
她本就是别人眼中的“混蛋”“奇葩”,她不做好人,只做恶人。
沈青梧将周围人的议论听得更清楚,她不想和这对金童玉女再多待,便转身欲走。
谁知道就这个功夫,一个嬷嬷喘着气大惊小怪地跑来追他们:“青叶娘子,青叶娘子,哎,你怎么不等老奴,就一个人走了呢?若是病了伤了,夫人要找老奴算账的。”
沈青叶微颤,袖中指甲掐上手心。
那嬷嬷看到沈青叶旁边清隽万分的张家三郎,张三郎对她微微一笑,她立刻眉开眼笑:“原来你与三郎在一起呀,是老奴不懂事了,夫人早就说,你们年轻儿女,应该多亲近亲近。娘子整日不出门,见见自己的未婚夫君还是应该的……”
沈青梧听得十分不耐烦,那嬷嬷的聒噪让她掉头就走,但那嬷嬷的下一句充满警惕的话留住了她:“这是……沈二娘子!沈二娘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青梧停下脚步:她怎么不能在这里?
沈青叶蹙眉:“嬷嬷……姐姐是镇西将军,不是沈二娘子。”
那嬷嬷更加警惕:“二娘子,你莫不是看着我家娘子羸弱,来欺负人?当年、当年……你又不心悦张家三郎,你自己喝醉了酒乱说话,你都承认了的。”
沈青叶难堪非常:“嬷嬷,不要说了!”
张行简低下头,轻轻笑了一下。
跟在后方的长林与他耳语:“你笑什么?”
张行简轻声:“你看。”
长林看去,见那原本已经打算走的沈青梧,因为嬷嬷这句多嘴,特意停了下来,转肩,走回来。
沈二娘子走回来,到了沈青叶面前,平平地问一句:“你们什么时候完婚?”
沈青叶微怔,支吾:“不急……我身体不好,还要养着……”
沈青梧:“不能吧。你们定亲都三年了,却不成婚。整个东京想找到这样的,也十分稀奇。女子青春拖不得。”
沈青梧何时这么多话,又这么好心,还希望沈青叶与张行简快快成亲?
沈青叶凝目看着姐姐,若有所思。
那嬷嬷却听得眼睛一亮,插话:“青叶娘子,二娘这话是说得不错的。其实……我听夫人说,她有意让你们过完年就完婚呢。”
沈青叶脸色微白,依然说:“不急。”
沈青梧道:“你们成亲的时候,要给我下请帖,我一定会去。”
嬷嬷脸色当即大变。
张行简唇角的笑几乎忍不住。
沈青梧目若星火,敏锐万分。她茫然地忍不住看他一眼,他仍是那个温文尔雅、脸上只挂三分客套笑意的张月鹿。
嬷嬷:“沈青梧,我们娘子成婚,你去干什么?!”
……不会是打算大闹婚礼,让两家结亲不成转而结仇吧?
沈青梧当年的遭遇,外人不知道,沈家这些人怎会不知?任谁都知道,沈青梧绝不可能让他们顺利完婚。沈青梧会做出抢婚的事都说不定……
虽然张家三郎不喜欢沈青梧,与沈青梧也不同心。
可是沈青梧那么混账!谁打得过她!
听说她现在还是什么将军!
嬷嬷脸色青青白白,显然已经害怕起来,决定要回去告诉夫人。
而沈青梧掩饰掉自己方才疑似看到张行简偷笑的行为,再次重复:“成婚请帖,一定要给我。我一定千里奔赴,参加你们的婚宴。”
沈青叶低下眼不语。
她心想她会尽力保证没有那一天,可她此时并不知道堂姐什么想法,堂姐是否……依然挂心张行简呢?
堂姐没有看张行简一眼,堂姐扬长而去,张行简除了一开始的打招呼,也没有主动搭理过堂姐。
这看似很正常,与堂姐当初发的誓一样。
可是那般正常,本就不正常——
李令歌与李明书姐弟二人,在楼阁上将沈家风波看完。
没有听到的话,也由侍女在外传达。
然而这对姐弟,其实对沈家的事不感兴趣。
年少的皇帝攀着围栏站直,秀气的面上浮上惊艳之色,目不转睛盯着的,是那个被老嬷嬷拖走、一步一回头殷切求望沈青梧的小美人。
西子捧心,风致楚楚,泪光点点。
那风流意态,何其动人。
少帝脱口而出:“那就是沈青叶?!是张月鹿的未婚妻?!”
他语气大有遗憾与心动之意。
说完,他便目光闪烁,轻轻看旁边的姐姐。
李令歌比他大十岁,云鬓雾绕,眼波流媚,并不见多少帝姬应有的庄重。她意兴阑珊地攀栏而望,手指点颌。
那双漂亮的杏仁眼,一眨不眨的看着的人,是那位被东京人戏称为“月亮”的人。
那郎君面容被树木挡着,只露出青衫乌发,一点儿侧脸。他的容貌是看不清的,但那种气度风韵,宛如艳阳天下的一滴泼墨,湛然清逸。
李明书心想:阿姐是一贯喜欢这种类型的郎君的。
何况张行简是……那位的弟弟,也是阿姐喜欢的此类型中的顶尖。
张行简昔日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阿姐,今日为了他那美丽的未婚妻,竟然参加了帝姬的筵席。阿姐见到他,必然十分喜欢吧。
果然,李令歌轻唤帷帐外的侍女:“让人给张月鹿送一盏酒,莫说是我送的。”
李明书心中一动。
李明书转头看姐姐,蠢蠢欲动:“我能不能讨姐姐一杯酒?”
李令歌瞥他一眼,似笑非笑:“女子与男子是不同的,张行简与沈青叶也是不一样的。张行简玩得起,沈青叶却玩不起。你可不要胡来。”
她腰肢款摆,掀帘而走。
少帝有些畏惧姐姐,强行掩下暴戾情绪,趴伏在窗口,继续怅望那美人:“沈青叶……可恨,张行简真有福气!”
一想到张行简会娶到那般佳人,自己却孤苦独饮,少帝更加烦躁。
少帝:“来人,找孔相来,姐姐走了,让孔相陪朕喝酒!”——
沈青梧只露了一面,众人便找不到她了。
她藏在浓郁树间,掩饰自己的所有气息。她本意是不耐烦寒暄,但是她坐在树上,看到了一出好戏:
安德长帝姬派了一个侍女传话,侍女又叫来一个府上跳舞的舞伎。舞伎提着一壶酒,去敬席上的大人物。
那是一个有机关的银壶。
沈青梧亲眼看到侍女交代舞伎,给壶中另一边洒入的粉末,叫“骨酥”。
侍女轻声:“一粒米大的一点儿,就会让郎君受不住。帝姬等着你办事,莫记错了。”
侍女走后,沈青梧靠在树桩上,没打算偷跟那舞伎。她本就对别人的事毫无兴趣。
夜火初上,沈青梧摸着怀中的玉佩,心想东京真是有趣。待她回到益州,定将这些有趣的故事一一讲给博容,让博容跟着笑两声。
只是不知,那即将被下药的倒霉蛋儿,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