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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 章

张行简哪里知道沈青梧在想些什么。

他被她用匕首威胁,念及她确实伤重,再加上他不想在外人面前与她拉拉扯扯引人误会,他只好被她“请”去了军帐中。

一路上,碰上多少欲言又止的将士,沈青梧面无表情无愧于天,张行简自然装好自己无可奈何的形象便是。

进了军帐,张行简以为沈青梧当羞辱他羞辱够了,正舒口气等她放手。不想沈青梧扫视自己军帐后,继续用匕首威胁张行简:

“替我写检讨书。”

张行简挑眉:“检讨书?”

沈青梧咳嗽着,抵在他颈上的匕首松开,因气力不足而连连后退。她靠着木柱,见张行简没有趁机逃离,而是用一双星子般的眼睛表达迷惑。

她得意,想他必折服于她的武力。

不对……她此时不应该很柔弱吗?

沈青梧一时没有过渡好自己该强还是该弱的力度,心中暗恼。

她握紧匕首,决定见机行事:“博容罚我,你以为只是罚站?我是受你连累,才要写什么检讨书。你不是很能说么,不是很会写字吗?”

她扬一下匕首,如同对他亮出利爪:“你连累的我,你必须替我写。否则……”

她的杀气不加掩饰。

张行简微蹙眉。

她的道理太奇怪,太强硬。

张行简有一万种口才可以拒绝,可是他看着这个娘子色厉内荏、面色苍白的模样,又想到博容教她的缘故……张行简念头微转,含笑:“好,我替你写。写什么?”

他施施然坐下,挽袖悬腕,一截玉骨露出,低垂眉目蕴着火烛光。

沈青梧愣住。

她想张行简这么好说话,心里必然又在憋什么坏主意。不过,她不在乎。

沈青梧又咳嗽两声,她靠着木柱滑落,坐在地上,漫不经心:“随便写什么。”

张行简:“……”

他温声:“你不是要给元帅写检讨书吗?检讨的内容,你毫无想法?或者沈将军有什么真知灼见,在下可以代笔。”

沈青梧抱着膝,不再理会他。

张行简没想到说着话她都会突然冷漠,一般人,当真适应不了她吧。他微微一笑,自己去为沈青梧琢磨她的“检讨书”,但他心中思绪凌乱,默默想着:

看来博容也没有改变沈青梧很多。

看来她即使对博容很喜欢,也不打算为博容改性子。

这样很好。

停。

张行简叫停自己不合时宜的念头,专注于自己该关注的地方。他开始在心中琢磨,如何提醒沈青梧,不要对博容样样顺从。

沈青梧则从后抱膝,下巴安静乖巧地枕着膝盖,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青年郎君的背影。

她出神间,再一次感慨他的好看,气度的优雅。写字时一动不动,笔下却像飞起来一样流畅。他的肩胛骨有时会突出一下,像青色山上的嶙峋山石……

她盯着他的背。

她看得很平静,也很心痒。

烛火下,沈青梧摸出自己怀中的那根染了血的男子腰带。

她眼睛眨了眨,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杨肃说是张行简把她背出山的,她梦里若隐若现的那个男子也是张行简。但是张行简本人从未承认,也绝不会承认。

她要自己试一试,确认自己没有弄错。

沈青梧握拳抵于唇前,咳嗽几下后,开始掩饰呼吸。

她盯着张行简后背的目光,灼灼如同盯着猎物——屏住呼吸,调整动作,蹑手蹑脚,慢慢从后堵住他,一击即倒。

她屏息爬过去时,张行简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他慢慢开口:“沈将军,在下与博帅商谈公务,见他文韬武略皆是上乘,心中便觉可惜。虽然保家卫国不失大丈夫气概,但我朝向来重文轻武,如此人才,若是在中枢岂不更好?

“他这样文思敏捷的人,在武官中极为少见。想来他出谋划策,帮益州军良多。不知将军对他了解多少?”

他良久听不到沈青梧回答。

他偏头向后看,却怔然见一个黑影直直向自己扑撞而来。

那个黑影也对他突然转身而吃惊,愣愣撞来。张行简受惊后本能调整姿势,转过身来,扶住这个撞过来的不知名玩意儿。

他意识到撞入自己怀中的人是谁后,僵了一下才想起后退,腰却被身后小几抵住,退无可退。

沈青梧跪在他面前,与他贴着身,擡头间,与张行简四目相对。

烛火在帐上摇晃一瞬,他清晰看到她眼底的红血丝,头发里的几粒尘土。

张行简怔忡,轻声:“……你做什么?”

沈青梧并不后退,与他呼吸相叠,淡声:“我试一试你的后背,看是不是你背得我。”

张行简:“是我,不是我,并不重要。”

沈青梧瞥他一眼,冷笑:“对你当然不重要。”

——反正你是一直抗拒,什么都不会承认的。

她仰起来的呼吸拂在他脸上,他清晰看到她鼻尖的细薄绒毛。

张行简眸子骤然缩了一下,别过脸,伸手扶住她的肩要推开她。

沈青梧问:“你回过头是想做什么?”

张行简:“……想说一说博帅的事。”

沈青梧心不在焉:“你说吧。”

张行简:“还望将军坐回去。”

沈青梧“唔”一声,恍然大悟:“这个距离太近了?”

张行简不置可否。

他知道她不会乖乖听话,正想该怎么使计时,沈青梧轻轻松松应了:“好。”

沈青梧身子晃了一下,擡起手。张行简想起她如今伤重,他一动不动,以为她擡手是要借自己的力站起。

沈青梧的手擦过来,在他胸前轻轻点了两下。

一股气血瞬间僵凝。

二人眼里倒映着对方影子。

沈青梧眼中有些笑。

张行简一脸平静:“这就是点穴吗?”

沈青梧懒洋洋:“嗯。”

张行简:“你要试在下是不是背过你的人,岂不应该容在下转过身?面对面如何试?何况帐外人来人往,任何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沈将军丝毫不忌惮?”

她似笑非笑看他。

张行简想起来,她可从不在乎那些人的看法,她只在乎寥寥几个人的看法罢了。

他闭上眼。

张行简闭起的睫毛颤如蛾翼,他感受到面颊上时远时近的呼吸,已觉得十分不妙。她的手落在他腰身上,像冰天雪地中溅起的火星子。

他很清楚沈青梧的胆大妄为,不得不用博容来提醒她:“你不怕博帅罚你了?”

沈青梧很奇怪:“我从来不怕博容罚我。”

不过是博容罚,她领罚便是。

张行简:“你这样,博帅会对你失望的。”

沈青梧:“原来你要聊的博容,是跟我聊这个?”

张行简:“……”

他感觉到腰被人碰触,不禁僵硬。她在他腰间乱来,用什么在碰触……张行简猛地睁眼低头,看到沈青梧用一条染血的腰带,往他身上系。

张行简目色幽晦。

她的呼吸落在他颈上,吹起几绺乌发。

张行简目中流光yihua摇摇。

他垂在身畔的手指发麻,一点点平复呼吸,想不过如此,他不在意。

他冷静道:“博容虽是武官,却有文官的心机。他对你并非全然出于惜才,有些利用的意思。他要你做什么,你最好三思。”

沈青梧与他呼吸时时贴近。

呼吸时时碰触,额心隐有汗渍,一重怪异的气氛在二人间流转。

她低着头认真用腰带来试他,但她不太会系男子的腰带,在他腰上一阵捣鼓,让张行简身体紧绷,目光若水一样,变来变去。

看,笨蛋!

不提张行简在心里如何咬牙,沈青梧面上慢悠悠回答:“你说这个做什么?关心我?”

张行简:“你到底是我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几个字一出,沈青梧神色蓦地寒下去。她冷冷擡眼:“谁想是?你报恩了吗?”

张行简:“我没报?”

沈青梧:“你用我喜欢的方式报了吗?”

张行简:“你喜欢的是什么?”

沈青梧:“我喜欢的是……”

帐外此时传来有些尴尬的咳嗽声,是长林的声音:“沈将军,有人说,我们郎君在你这里……咳咳,做客?天这么晚了,不如你放过我们郎君,改日你们再叙旧?”

张行简突然出手,手从她袖下擦过。沈青梧一愣,没想到他这么快能行动,她的点穴功力退步得这么厉害。

转眼间,张行简从她袖中摸出她那把匕首,向她眉心挥来。

沈青梧腰向后折,避免被匕首划到。但她紧勒着他的腰,不肯放开腰带。

张行简只想逼退她,没想到她不松手。他被她拽向她,青色云纹袍袖被她压在身下,手中匕首眼看要刺中她眉心,他心中一凛。

两人一同倒在地上,张行简一肘撑地,避免压到她,另一手中的匕首,堪堪停在她眉心。

他低头,看着沈青梧。

沈青梧嘲笑:“怎么不刺下来?优柔寡断。”

张行简提建议:“那请将军放开在下这个优柔寡断的人。”

沈青梧:“不。”

沈青梧将腰带扣在他身上,她乱七八糟的动作让他外袍凌乱微散,他俯身撑在她上方,几绺发丝落在颊上,和平日整洁的张行简不同。

沈青梧慢慢笑开,她开始咳嗽,因咳嗽而面颊染红,眸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你做梦。”

她蓦地伸手去点他胸口,张行简反手来挡。

二人一人躺于地,一人低伏着身。她分明武功高,但此时因伤而病得厉害;他武功只是世家郎君的上佳水平,此时阻拦一个病人并不勉强。

张行简:“你发烧了,该休息,而不是……”

沈青梧一掌拍在他胸口,震得他气血翻涌。他的匕首挥断她几绺散发,二人近身搏斗,气息都变得急促而沉重。

闷闷的打斗与搏杀,让两人鼻尖出汗。

一个想离开,另一个不肯松开腰带。

沈青梧掐住他腰身,思维混乱眼前金星闪烁,但她笑起来,冷冷的:“是你背的我。”

她试出来了。

她又喃喃自语,像在做梦一样:“是你招惹我,又抛弃我。”

她自言自语:“我也要招惹你,再抛弃你。”

张行简呼吸一时顿住。

他俯身看着她,傲然的冷漠的沈青梧,长发散开,铺在身下。她这样性格强的人,也拥有柔软乌黑的长发,发散开后,眉眼都明丽几分。

那明丽,也许是因她本身的美貌,也许是因她此时的笑容。

不用沈青梧提醒,张行简都知道自己心跳乱了一拍。

烛火落在二人眼中,因那二人的打斗而在屏风上摇曳不住。

她卧在他怀中,坦然淡漠,眼中情绪已十分乱。她颊畔红得厉害,张行简在打斗中碰到她滚烫面颊,她开始发烧了。

恐怕已经烧得糊涂了。

张行简突地低声:“那我再招惹你最后一次。”

张行简眸中星光闪烁,利落俯下身,靠近她面颊。

沈青梧颊畔被他轻轻亲一下,湿软温暖。

她眉毛被亲得扬起,呆住。

寒风猎猎,圆月高悬,长林在军帐外徘徊,焦急万分。

他听到帐中拳拳到肉的打斗,心中惊悚,满脑子是自家郎君被沈青梧压制的惨绝人寰的场景。

郎君哪里打得过那个沈青梧?就是长林,都不敢拍胸腹保证自己打得过沈青梧。

郎君虽脾性温和,大部分时候随性至极,但是被娘子揍,恐怕也面子上挂不住,所以不肯呼救。

长林几次涌出闯进去救郎君的想法,又生怕自己撞见什么不雅的画面。

沈青梧对郎君的狼子野心,瞎子也能看出来……

帐中许久没有动静了。

树叶婆娑,夜风寒冷,长林试探着唤了一声:“郎君?沈青梧?你们还好吧?”

沈青梧没有回答,张行简疲惫沙哑的声音回答他:“还好。”

长林一惊。

郎君这声音丽嘉……被沈青梧怎么了?

他们到底在里面做什么?

帐中温热,张行简借亲脸,让沈青梧发愣。在她神智本就迷离时,他手法飞快地点了她穴道,让她也像他之前一样动不了。

沈青梧闷哼:“你!学得真快。”

他好像笑了一声:“老师教得好。”

她直挺挺躺着,他喘着气,将她抱到床上,用被褥给她裹住,连脸都蒙得严实。

他不想多看她一眼。

张行简靠着木柱坐在床边喘气,心想沈青梧病得糊涂,她醒来估计什么也不记得,自己也当忘记一切。眼下不过是求她安静下来的法子,并无他意。

张行简低头,看眼自己的惨状,擦掉额上的汗,闭上眼。

良久良久,长林才见张行简面色如常地掀开帐子出来。长林往里面瞥一眼,里面烛火已熄,什么也看不见。

张行简嘱咐他:“吩咐下去,备好行囊车马,我们连夜离营,回返东京。”

长林吃惊。

长林犹豫说:“西狄明明与大周签了和平约,还偷偷进犯我国边境。郎君昨日还说要留在这里,抓西狄的把柄,敲打敲打西狄……郎君怎么突然要回东京了?”

张行简:“西狄与大周的摩擦,在东京也可处理。博帅会提供证据,并不是非要我在此处。何况公务繁忙,不能总劳累孔相。”

长林:“可是你之前说……”

张行简微笑看他:“长林,你意见很多?”

长林连忙住口,不敢再有意见。

郎君平时心情好,偶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便极难说话。

每每遇到这种情况,当远离郎君——

沈青梧醒来后,军医给她送药时闲聊,她才知道张行简一行人仓促走了。

老军医感慨:“张郎君真是少见的不趾高气扬的从京城出来的大人物。给咱们送了粮草,还没为难人,没在军营指手画脚。博帅本来要给他办接风宴,他居然谁也没告诉,就走了。”

老军医又道:“我猜,他是见咱们军营环境简陋,怕操办接风宴太过为难,就悄悄走了。真是、真是……东京的月亮真是高洁啊!”

沈青梧发出一声嗤笑。

老军医瞥她:“你有何高见?”

沈青梧:“胆小鬼罢了。”

她摸上自己的脸颊,若有所思。

她渐渐发现,她自己稀里糊涂时的记忆,似乎不会在清醒时忘记得太多。不管迷糊时记忆多么离谱,事实上都可能是真的。

例如她梦见张行简背着她在雪山中长行,也例如她梦见自己和张行简别劲打斗,他……亲了她,再学着她,点了她的穴,让她动不了。

老军医走后,沈青梧一个人出军营,出去乱转。

她如今养伤,没有人让她操练,她可以坐在无名山崖上发许久的呆。

春风缓缓袭来,山下冰雪消融的细微“咔擦”声一点点蜿蜒。这是天龙二十四年的春日,满山即将苏醒的春色,都落在沈青梧清冷淡漠的眼底。

她摸着自己的腮,回忆着他靠近时的气息,在她颊上轻轻一点的温度。

她不断回忆那一幕。

她迷糊中无法完全判断清楚,但她在事后不断回想,隐隐约约觉得,他在那一瞬,是脸红了的。

……可恨他用被子蒙住了她的脸。

可笑他落荒而逃。

沈青梧冷笑连连,心中却有几分舒畅快意。

“沈青梧!沈青梧!”

杨肃气喘吁吁爬山,奔上来找她:“朝廷的封赏到了!博帅要你赶紧去,人家朝廷来的人,还特准你有什么想要的,中枢直接赏给你呢。”

沈青梧倏地拔地站起,长身立在风中,春水在脚下潺潺流淌,千朵万朵春花在无人注意的山间悄然绽放。

她想要的?

她笑起来,目中灿亮。

她确实有想要的!——

沈青梧回去军营,接受自己的封赏。

年底那场仗,张行简回中枢后自然会报告朝廷,朝廷的封赏本就是应该的。沈青梧升了官不提,来自中枢的天使笑眯眯地等着女将军回营接旨,一点没有不耐。

博容提醒沈青梧:“不要提不合适的要求。”

沈青梧翻白眼。

她告诉朝廷:“我不要特别的赏赐,只是我一直在军营,有时候也很累。我想管中枢要一个很长时间的假期——如果军务不繁忙,我可以离开益州军,去天南地北地玩一玩。”

天使惊讶。

这个要求他从来没panpan听过,但是沈将军是娘子,也许确实和男将军封官封爵的需求不同。

天使笑着回答:“下官回去后会向官家转述将军的要求,官家一向仁慈,想来也不会多为难将军。将军等着好消息便是。”——

博容后来问沈青梧要假期做什么,她是真的累了,要休息?是否自己对她要求太高?

沈青梧撒谎道:“就是想歇歇。我那次受伤后,觉得自己错失了很多东西。”

博容果然被她哄骗,不再多问。

沈青梧想,如他那样光风霁月的人,理解不了自己的阴暗,并且会压制自己的阴暗。可她已经想做件坏事,她不能让任何人阻拦自己。

她会很听博容的话,但是她自己的事,她自己拿主意。

沈青梧要求漫长假期,朝廷真的给她送来了一道圣旨。

圣旨送去益州,东京那发出圣旨的少帝,却并不在意这事。因为圣旨是帝姬和孔相一起拟定的,他只用盖章就好。

更确切地说,是帝姬拟定的,孔相态度可有可无。

毕竟帝姬分明要保沈青梧,孔相在少帝耳边提醒几次,少帝无动于衷后,孔相也不再多说了。

这一年,上元节的灯会十分热闹。

张行简不在东京,少帝身边只有孔业这个老头子陪着,难免觉得无趣。

少帝提出微服私访的建议,兴致勃勃去求帝姬。李令歌正也百无聊赖,见弟弟兴致高昂,便含笑同意。

于是,在孔业的陪伴下,这对皇室姐弟化身平民百姓,穿梭于东京的繁华街道,与百姓一起赏灯。

年少的李明书看灯看得目不暇接,分明宫中灯会更繁华,但他觉得这里更好。他在人群中仰着头四顾,转身时忽然撞上一个娘子。

那娘子被撞得后退一步。

旁边嬷嬷横眉:“什么人……”

那娘子轻声细语拉住嬷嬷:“是我不小心撞了人,我们走吧。”

李明书被人撞到,眉目瞬间阴鸷,一重带着杀气的寒气笼上脸。他转过头,看到一个美丽婉约的娘子,抱歉对他屈膝旨意。

纤弱可怜,腰细若飞。她立在人潮熙攘中,如仙子一般好看。

那是……李明书想起来了:是张行简的未婚妻,沈青叶!

沈青叶没有张行简当借口,待在府中气闷心堵,好不容易得了张文璧的邀请出来看灯,自然不想因为撞了人而耽误好心情。

她对那面嫩少年腼腆一笑,拉着嬷嬷走入人群中,步履悠缓,发间的流苏一点没撞到面颊上,礼仪是何等规范。

李明书不自禁追两步。

李令歌在后似笑非笑:“李明书,你做什么?”

李明书回头,看到姐姐和孔业一同走了过来。

夜火流光,玉龙飞灯,火树银花。孔业乐呵呵地抚摸胡须,李令歌则洞察他那一瞬的狠厉,将他从头到脚看一遍。

李令歌微笑:“我再说一遍,不许强抢民女,不许动沈青叶。你要想要美女,今年选秀便是。”

李明书不服气:“你不也对张行简……”

李令歌冷冷看他,他当即收声,想起姐姐是被谁害到今日这一步。他对姐姐讨好一笑,有些害怕李令歌。

母后过世前,让他听姐姐的话。他只有这么一个姐姐,姐姐要星星要月亮,他都是愿意给的。只要姐姐继续让他玩,继续哄着他……

李令歌喃喃低语:“你是不是应该大婚了……”

李明书脱口而出:“我不要!大婚了就要登基,就要管盼盼事,我不要……现在就挺好的。”

他要玩,要美人,要四朝臣服,要天下人归顺。但他想坐享其成,他想辛苦的事让姐姐和宰相做,自己享受就是。

孔业在后目光闪烁。

李令歌笑一笑,扭身走了。

李明书见姐姐没有再多说什么,松口气。他跟在姐姐身后,恋恋不舍地不断转头偷看沈青叶离开的方向。

张家算什么?不过一个臣子家罢了。

他是帝王,他想抢张行简的未婚妻,张行简就应该让给他。姐姐是只许自己点灯不许州官放火,姐姐自己说不定都尝过了张行简的味道,却不让他得到沈青叶……

李明书望眼欲穿。

孔业慢吞吞跟上他,悄悄道:“帝姬殿下,管官家管得很严啊。”

李明书闷闷不乐地点点头。

孔业慢慢说:“帝姬要是不在,就好了……”

李明书吓得连摇头,瞪孔业:“你在说什么?那是我姐姐……”

孔业说:“臣只是说,帝姬要是不在东京,官家就可以不被人管了……官家是帝王,应该想做什么做什么,总被帝姬看着,算什么呢?”

孔业说:“朝廷有风言风语,说帝姬野心大,觊觎官家的皇位。”

李明书沉浸在孔业之前的话中,随口回答:“姐姐想当皇帝,去当好了。我又不在意。我只要……”

美人、杀人游戏、奇珍宜品,他只要享乐就好。

孔业淡淡地想:李令歌真是把李明书养废了啊。这就是李令歌的目的吧?

可是孔业和李令歌有仇,当年张家的事,帝姬知道自己参与过。如果不是李明书坚持,帝姬早就想找借口杀了孔业了。所以孔业投靠帝姬是没用的,孔业只能扶持年少昏君,只能让李明书当好这个皇帝。

孔业继续在李明书耳边念叨:“帝姬要是出京就好了……”

李明书心中不禁跟着想,是啊,姐姐要是有事出远门就好了——

这一年,本应是平淡一年。

然而,发生了一件举国轰动大案。

张行简贪污行贿,又卖官卖爵,笼络天下学子与新入仕的士人。帝姬得闻大怒,孔相也痛心疾首,少帝自然几加训斥。

张家满门流放,张行简当押往岭南,永世不得入京。

这么大的事,很快传遍朝野。

消息传到益州时,沈青梧正在街头擦着一把新得的良弓,与铸弓师讨论工艺。

日光烈烈,她擡起头,风吹冷面,衣袍飞扬。她挽着弓大步走向军营,眉目越来越舒展。

张行简落难?

太好了。

她不问缘故不在意因果,她只想——

月亮终于要坠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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