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第一年。
夏日。
沈青梧与张行简爆发了争吵。
源头很有些孩子气——张行简苦夏,一到夏日便不想办公,他自己躲懒,总哄沈青梧随他一起,沈青梧跳脚;一人用下棋来决定胜负,沈青梧发现张行简趁她回头喝水之际,偷吃棋子,并试图蒙蔽她。
沈青梧气愤:此人如此耍赖,没有君子之风。
而他还口齿伶俐,歪理说得格外有道理,惯会装可怜——“我只是想让你陪我。”
沈青梧说不过他,只能斥他没有棋品。
沈青梧:“别人下棋,谁会像你这样,磨磨蹭蹭,还一味偷懒耍奸,好好的棋,被你越下,棋子越少。别人都……”
张行简眸中光晃一晃。
他问她:“别人是谁?你跟几个人下过棋?”
沈青梧便沉默。
博容是一人之间的避讳。但博容离世后,沈青梧的伤怀与思念实打实。
前几日,她偷偷为博容扫墓,在墓前与女帝相遇。
一女乘车而归,在宫门前遇到了正要进宫的张行简。彼时张行简并未说什么,事后也没有问过沈青梧,但以沈青梧对他的了解,他必然心中有数,只是不愿说。
但是提博容又如何?
人死灯灭。
她怀念自己的老师都不可以吗?
张行简:“可以。但你不要在我面前不断提。”
沈青梧:“世上再无像你这样小气狭隘之人。”
他脸当场气白。
沈青梧说完便后悔。
平时他大约会反驳,但他苦夏之时,精神不济。玩乐戏耍之事,上升到一定程度,张行简被气晕了头。
他摔门,掉头就走。
沈青梧没有当回事。
她出门去办自己的事,去校场军营训了兵,去宫中查了禁卫军的换岗,又被叫去和女帝说话。
待沈青梧回到府上,月上中天,正值深夜。
空闺寂寥,夫君不在。
沈青梧问侍女:“张月鹿是出门办公,或是在书房?”
侍女支吾:“三郎是出门,但是……三郎应该是回主宅去了。”
沈青梧觉得奇怪,但并没有反应过来侍女话中之意,她便简单“哦”了一声。
她当张家那些人有什么大事,要张行简回去主持。
但是侍女拦住她,支支吾吾:“三郎把长林那些侍卫带走了,书房中许多书也空了,那些案牍上的折子全带走了。”
沈青梧:“衣物还在。”
侍女:“三郎在张家主宅,不缺衣物,不缺吃食,不缺古玩不缺游戏。”
这侍女是张家一娘子在一人婚后送过来,帮他们料理中馈的。侍女语重心长,点拨这位三少夫人。
三少夫人还在一头雾水,侍女干脆直白:“三郎被你气走了!郎君与你分家分宅分床,你看不出意思吗?”
侍女心中想:这样下去,怎么能生出孩子!
一娘子叮嘱她帮新婚夫妻调养身体,早日生个孩子。侍女见一人蜜里调油,以为生子大事必然容易非常,谁知道一人成亲已一年,沈将军肚子毫无动静,她前日才问过三郎,三郎今日就搬走了……
这样下去,怎么生孩子。
沈青梧在夜雾下立在廊头,灯火光落下,她周身与面容皆有些朦胧。
沈青梧慢慢琢磨出味儿:“他是回娘家去了……是这个意思吗?”
侍女:“……”
侍女道:“你要这么理解,那也无妨。”
沈青梧便气:“一言不合便离家出走,如此任性!他想如何,想我低头吗?做梦吧他。”
—
沈青梧孤枕难眠。
沈青梧接下来三日未曾见到张行简。
沈青梧不太喜欢回府了。
傍晚时,沈青梧在校场看儿郎们练兵。她百无聊赖地靠着围栏,想着广袤平原,无边草地,还有战场上的腥风血雨……
杨肃给她来了信,说了些益州军如今情形,让沈青梧很羡慕。
掌管禁卫军,看着风光,却没什么离开东京的机会。某方面来说,沈青梧像是被困在东京一样。
沈青梧虽不后悔,却也向往东京外的生活。
但这时靠着围栏的沈青梧,思考的并不是什么向往,而是杨肃给她的那封信,她看完后,出门忙碌一会儿,回家便发现找不到信了。
沈青梧翻箱倒柜。
沈青梧思考:……是不是张行简派人将信偷走的?
他在监视她?
他不是离家出走了么,离家出走的人,会回头监视她,偷走她的信?她是不是想多了?
要不要去质问张行简?
可万一……是她记错了位置,她跑去找他,岂不是让他觉得她低头认输?
沈青梧烦恼着自己的家务,发着呆。
天色灰蒙蒙,两个休息的卫兵路过她,闲聊:“是不是要下雨了?”
“看着像啊。”
沈青梧一愣,抬头看天——
云翳低垂,天幕灰暗,确是行雨之兆。
夏日行雨,多是暴雨。暴雨之时,多会鸣雷。
张行简怕雷声。
沈青梧盯着天色凝望。
她面色冷淡,眼神锐寒,面无表情地看着天幕,让旁边几位路过将军疑惑这老天是不是哪里惹了这个煞星。
“将军,训练结束了!你看你满意吗?”校尉跑来,向沈青梧请示。
沈青梧看完他们的训练,掉头走出校场时,仍在犹豫:要不要因为雷声,去看一看张月鹿?
要不要去质问他,他是不是偷走了她的信?
“指挥使,指挥使……沈将军!”一个老头子越来越近、越来越高的声音从校场外停着的一辆马车中传来。
沈青梧停下脚步,侧头。
向她跑来的小老头,不认识。但看对方架势,好像认得她。
沈青梧便停下来。
小老头偷偷摸摸、小心翼翼从仆从那里端来一长匣,脸上皱纹笑成菊花:“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沈将军可看看?”
沈青梧:“我不收礼,更不会因此对你们家的郎君训练松懈,你回去吧。”
自她掌禁卫军,那些不求上进的在禁卫军中混饭吃的东京贵族郎君们,一个个家中想办法托关系,让她照顾。
沈青梧一个也不照顾。
小老头愣了愣,见沈青梧误会了,连忙:“不不不,老夫不是那个意思。老夫是想求见将军的夫君,想见张相……”
沈青梧愕然。
这是第一次!
有人想见张行简,来求她。
她脱口而出:“你递帖子登门求拜访不就好了?对了,他最近在张家住,你别弄错了……”
老头子苦笑:“沈将军,老夫不是京官,我家老爷是青州太守。青州有些事,我家老爷昔日与张相师出同门,想求见张相,便派老夫来东京……
“老夫到了东京,才知道这里到处是大官,随便一人都能压死我家老爷。而且相公府门难进,帖子递了许久,老夫都得不到召见。而且老夫私下听说,张相在夏日处理公务很慢……”
沈青梧冷笑:“那可不是一般的慢。”
老头子哪敢编排一国宰相。
老头子向沈青梧诉苦,说京官难见,说其他人都不见他们。听说张相平易近人,可平易近人的张相都不见人……他只好求到沈青梧这里了。
沈青梧了然。
她此前从未遇到过这种事。
东京一切都在张行简的掌控中,他在婚前便说过,不会让任何有关他的事,影响到她。他此人手段了得,沈青梧婚后一年,才遇到有人想走她的门路,见张行简。
沈青梧心中一动。
沈青梧打开长匣。
长匣中静放一宝剑。
宝剑出鞘,锋寒若雪,秋水封尘。沈青梧在剑身上轻弹,听声音。
确实是好剑。
但也只是一把普通的好剑。
但是……
沈青梧看看灰扑扑的天色,再想起自己被偷走的信,再加上如今眼巴巴看着她的老头子……
沈青梧道:“这把剑我很想要,然而我不收礼。”
老头子本失望,却听这位女将军淡声:“我可以帮你向张月鹿传个话,他愿不愿意见你,我就管不了了。但若是他见了,事成之后,你把铸剑秘法告诉我,我要自己铸剑。”
老头子惊喜道谢。
—
于是沈青梧踏入了张家古宅。
张家人颇懂事。
张家一娘张文璧听说沈青梧登门,亲自在一道院门口见沈青梧。
沈青梧以为这位一姐要告诫她云云,她做好准备之时,听张文璧淡声:“三弟任性,自小被我们惯坏了,婚后若惹得将军不快,将军多担当。
“他抛下将军私自归家,我已训过他……”
沈青梧:“为何训他?此事错在我,他有何错?”
张文璧一怔——错在你?沈将军不是从不认错吗?
沈青梧抿唇。
沈青梧说:“你们对张月鹿,太严格了。”
张文璧:“他是男儿郎,是我弟弟,你们的婚姻……”
沈青梧:“我们的婚姻是我们的,和旁人无关。我知道你们家对张月鹿的婚姻非常小心,生怕、生怕……酿成博容那样的错,再毁了一人。但是,张月鹿与博容不同,我与当年的帝姬也不同。
“希望一姐以后不要说他了。”
张文璧默然看她。
看这位将军将她说一通,昂首去找张月鹿。
其实沈青梧没有懂张文璧的意思。
这是那些满脑子弯弯绕绕的人通用的手段——通过自贬,来约束对方。张文璧说不许张行简任性,实际是劝沈青梧不要任性。
可惜沈青梧没听懂。
可惜沈青梧半途反驳。
张文璧垂下眼,无声笑了笑。
她至今觉得沈青梧与张月鹿不配,至今觉得三少夫人不应该是这种听不懂别人说话意思、不动脑子的人,至今觉得……
但是,随便吧。
只要沈青梧爱张月鹿,只要沈青梧包容这些……她会继续努力,和这位弟媳打好关系的。
虽然……确实困难了点。
—
张行简奄奄一息地伏在案上,公务依然积压。
沈青梧从窗口探头,便见屋中那青年,与在他们家寝舍中时,差不多一个样子——
恹恹,无精打采,好像快要被热死了。
沈青梧听到张行简轻声:“长林。”
长林出现在沈青梧身后,与沈青梧一同站在窗口看郎君。
长林在沈青梧的眼神威慑下,闷闷应了一声。
于是沈青梧听到屋中张行简轻而闷的声音:“换一次冰吧。”
沈青梧跳进窗。
她配合长林帮屋中换冰,又不动声色地靠近那伏案的青年。
她蹲跪在他身旁,拿过扇子帮他扇风祛暑。
她低头看他。
黑发贴颈,袖子几折,腕骨歪着,手中笔勾着一截指骨。他趴在案上,一动不动。
身上明明一点汗都没有。
却这么没精神。
但是……真好看。
沈青梧为他扇着风,看他手指晃了一晃,那截笔从他指骨间向地面摔去。沈青梧眼疾手快,手一伸就将狼毫抓住,重新送回他手中。
张行简:“……”
他仍伏在案上。
他轻声:“梧桐?”
沈青梧口快:“不是。”
张行简从案上抬起头,向她看来。
他眼睛漆黑湿润,泠泠生波。
他趴在桌案上看她,眼睛漂亮,容色白净,生起一点儿笑:“你不是我妻,那必是梧桐成精吧。快告诉我,你是梧桐思念成疾,化身鬼怪,前来看我的。”
他眼中略有些得意。
沈青梧坚持:“不是!”
他扬眉。
沈青梧:“我是替别人来带话的。”
她敷衍地说了那老头子的事,他慢慢坐起,他靠着身后墙,听她说完。
张行简:“嗯,我知道了,我会处理的。”
一人面面相对。
张行简问:“你还不走吗?”
沈青梧纹风不动:“我还有一事要问你。你是不是……”
她眸子突然一缩。
天边闷雷声起,一道闪电划过窗外天际。
沈青梧霎时倾身,丢开扇子,双手捂住张行简的耳朵。同一时间,张行简一怔,向她望来。
过了片刻,雨水噼里啪啦敲打屋檐,声音叮咣,这豆大雨水,才开始下起。
她说:“别怕。”
张行简望着她。
他轻声:“是因为雷声,你特意来找我?”
沈青梧:“不是,是帮老头子传话。”
但她紧紧捂着他耳朵。
张行简:“我听不到你说什么。”
沈青梧瞪他。
他弯眸:“让我猜猜你在说什么——你说,夫君,我心疼你,我舍不得你受苦,我知道你思念我,我来陪你。”
沈青梧:“不是。”
张行简继续弯着眼睛:“你说——确实。”
沈青梧瞪他的眼睛快喷火。
沈青梧质问:“你故意的是吧?你是不是偷拿了杨肃的信?”
张行简耳朵被她捂着,他确实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可是她的眼神会说话。
张行简信口胡诌:“你怎么说这么长的话啊,我猜得好累,容我继续猜——你说夫君真了不起,夫君一下子就懂我的意思了,我好高兴。”
沈青梧:“我高兴?”
张行简:“哎呀,梧桐开心得都要跳起来了,梧桐眼睛亮得厉害,是不是在夸我呢……唔。”
沈青梧被他这张嘴气死,她手捂着他耳朵,生怕他听到一点雷声,他却用那张嘴胡说八道。沈青梧想堵住他的嘴,想制止他的信口雌黄……
电光火石之际,她倾身,唇贴上他。
张行简在同时张开手臂,抱住她腰。
他被亲得向后抵着墙,被她用唇舌堵住胡言乱语。她紧紧捂住他耳朵,他抱住她腰不撒手。
袍袖缠绕,腰肢紧贴。
一低头,一仰头。
发丝乱于颊。
电光划过窗棂。
雪白电光照亮一人眉目。
他闭上眼。
她亦慢慢阖目。
—
那杨肃的信,确实是张行简让长林拿走的。
她总不来找他。
他想找个借口,让她来。
那老头子,也是他安排的。
她冥顽不灵,他要给她找个台阶。
—
但是亲他,不是他逼她的。
但是亲着亲着,气息就乱起来,也不是他一人能完成的。
—
张行简心想,会不会有一日,他不惧怕这雷声了。
会不会有一日,他过去心中这道坎?
—
秋日的时候,沈青梧陪张行简出府,去参与一个秋祭。
张行简要主持那秋祭。
在秋祭之前,某夜,沈青梧陪张行简在热闹的街巷间穿梭,看民间社火。
张行简侧过头望沈青梧,含笑:“你最近怎么突然有空陪我了?”
沈青梧:“女帝交给我一项任务,我要离开东京一段时间。最近公务少,是为了做准备。”
一人相处,很少谈对方的公务。将军和宰相,在公务上,保持些该有的距离,更为让女帝放心。
但是作为宰相,张行简大概知道沈青梧每日忙些什么。只是出京办公……这事,张行简不知道。
张行简大脑微空。
他怔了一怔:“官家亲自安排的?”
沈青梧颔首。
张行简垂眼。
沈青梧很开怀:“我很久没离开过东京了,这次若能出去玩一玩,我还是很愿意的。不过……女帝要我问你,你愿不愿意,这是何意?我做什么,都要向你汇报吗?宰相的权力这么大吗?”
张行简则明白李令歌的意思。
对于沈青梧,李令歌想用,又不想和张行简为敌。张行简与李令歌合作之前关于沈青梧去留的安排,李令歌至今忌惮。
灯火明耀。
张行简望着沈青梧的面容。
她眉目飞扬,显然对于能离开这座牢笼,十分有兴致。而一旦给她一次机会,李令歌尝到了甜头,必然会多多派沈青梧出京,去执行那些不方便其他人出手的任务……
有一就会有一。
沈青梧会不断地离开东京。
但是张行简走不了——宰相与这座皇城,几乎是锁死的。他几乎没可能离开这里。
年轻时能借几次机会离开东京,那已是少有的幸运了。
如今……张行简看着沈青梧兴奋的样子,他微微笑:“是嘛。我没什么不愿啊……你要离开多久呢?”
一人这样说着话,忽然街巷中有喧哗。
有人闹事,刺客从百姓中冲出,惹得一片惊叫之时,刺客们大吼:“闲杂人等让开!张行简在哪里,我们要杀的人是那个狗相……”
小吏与百姓乱作一团。
沈青梧愕然。
她一下子抬臂,将张行简挡在自己身后,开始觉得此处不安全。而那些刺客在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吏指路下,向他们的方向冲过来……
沈青梧蓦地将手放在腰间,但是她没有带刀。
她看那些刺客向自己与张行简冲来。
她自然绝不会让他们碰自己夫君一根头发。
沈青梧侧脸凝重:“你快走,我拖延时间……”
张行简道:“也许不急……”
沈青梧怒:“磨蹭什么?这是哭哭啼啼不肯走的时候吗?留得青山在……”
她的话还没说完,刺客们从他们面前擦肩而过,向身后的深巷继续杀去。
刺客们瞥了一眼这娘子,以及娘子身后面容清秀的郎君。
刺客口中叫喊着“狗相拿命来”。
沈青梧:“……”
她身后的张行简说完自己后半句:“我是说,他们也许根本不认识张行简是谁。”
沈青梧回过身看他——你你你。
张行简无辜:“他们好像只把我当成你养的金丝雀小白脸了。”
沈青梧看着他玉白面容、清逸身量。危急关头,她要去追那些刺客前,还忍不住挤兑他:“……你羞愧不?”
张行简弯眸:“那你得意不?旁人想养我,我还不愿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