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剑卿重新绕回那条从天台寺通往宁海卫的小道,先到村庄外严二先生住的那间破草房去转了一圈,之后才踏进村庄。游荡在街道上的几条狗立刻狂吠起来,不过只叫得一两声便认出了孟剑卿,一个个讨好地围过来大摇其尾。孟剑卿揉揉它们的头,心里不是不好笑的。这些欺软怕硬的家伙,被他狠揍过一次
又喂了一堆肉骨头之后,即使他常年不在家,也将他的气味记得清清楚楚,每次遇到他都是这么一付急于巴结的可笑模样。
他将肩头挂着的两只野兔扯了一只下来,丢给了这群狗。
如果他那般小心仍是沾了对手的血,这两只猎获的野兔应该可以将他身上几点血迹的真正来历遮掩过去了吧。
他踏上石阶,才刚举起手,门已开了。
孟剑卿低低地叫了一声“娘”。
于氏抬手揉了一下眼睛,低声说道:“我听到那些狗叫了两声就不叫了,猜着就是你回来了。上次也是这个时候……饿了吧?我去给你做饭。”
孟剑卿一言不发地将野兔递了过去,于氏接过来,急急走入厨房。
正房的灯光亮了起来。孟剑卿略一踌躇,走到窗下说道:“父亲,大娘,我回来了。”
窗内有悉悉索索的穿衣声,孟知远一边说道:“我正有话跟你说,到你屋里等着。”
孟剑卿点起油灯时,孟知远笨拙肥大的身躯已挤了进来,坐下后说道:“讲武堂在浙江开始招生了,我已经给你和剑臣都报了名,正打算捎信到天台寺去叫你尽快回来准备,你回来的得正好。来,来,我先给你说说前两年的考试情形。”
孟剑卿关上门,回过身来看着笑眯眯的父亲:“你真希望我们进讲武堂?你希望我们进去之后做些什么?”
孟知远搔搔头:“你这小子,说些什么混话?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别是被天台寺的和尚教坏脑袋了吧?”
孟剑卿懒得再跟这老狐狸绕来绕去,径直问道:“父亲,你胸前的火焰刺青还在吗?那面铜镜还在吗?”
孟知远大受打击,张口结舌地呆在那儿。
孟剑卿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好一会,孟知远回过神来,苦笑道:“你这混小子,一定要亲眼看过,才肯放心,是吧?”
孟剑卿不语。
孟知远只好继续无可奈何的苦笑,一边在心里想,他两个儿子,都是这副不肯饶人的德性,真不知像了哪位祖先;他自己可是宁海卫有名的弥勒佛老好孟。
他略略转过身子,拉开胸前衣襟。
孟剑卿儿时偶然间见过一次的火焰刺青,已经被满绽的肥厚胸肌挤得完全变了形——变成了一般军士之中最爱刺的黄额虎纹——只需要略略加几针便成了。
孟知远自嘲般说道:“你老爹我这些年老是闲着,一放了膘,当真是势不可挡。剑卿啊,再过两年,老爹我只怕连刀都提不动了。至于那面破铜镜嘛,我早说了是一面破铜镜,都不知碎成几十片了,哪里还找得到?”
孟剑卿暗自吁了口气,但是紧接着又问:“你那时是什么职位?”
其实他想问的是:“有多少人认识你?”
他猜想并不是每一个教徒都能有那样的铜镜的;火焰的形状是不是也与各人的职位有关?如果孟知远当年已经有许峤如今的地位,认识他的人只怕很多;即使是这么多年后,要找出一个人证来也不应太难。
如果真是那样,他怎么做才能保住这个要命的秘密?
孟知远叹了口气:“我做的都是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哪里敢抛头露面?更不要说什么职位了。”
严五与严七曾经说,明教中有一个专司各地眼线与暗哨的传香殿,殿中十八使者,分掌十八行省的事务,除了传香长老与教主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使者的身份。
孟剑卿狐疑不定地打量着父亲。
如果是这样……明教教主与传香长老早已死去,各省传香使者与传香人据说也在群雄争霸之际死伤殆尽,明教耳目不灵,所以才会让大军成功围剿;传香殿
就此废弃,久无继任者。这么说没有人知道父亲的身份了?难怪得他会大意到将铜镜和刺青留了那么些年,以至于让自己发现。
他将自己送到天台寺去习武,究竟是因为浙东风气如此,还是因为他在耳目通灵的传香殿呆了那么些年,清楚地知道明心与明性的身份?不过,也许他立定主意要与明教脱离关系,是不会有意将自己送到严五与严七身边去的,严五与严七选中自己,不过是巧合而已。
孟知远也在打量他,一边啧啧摇头:“想当年你老爹没放膘之前,也算是个英俊少年了,你们两兄弟,倒比老爹我还强得多,只是这脾气可就大大地讨人嫌了。”
孟知远这些年,少说也长了三十斤膘,即使是当年的熟人,只怕也无法将现在这个笨拙肥重的百户,与当年那个英俊少年联系到一起。
孟剑卿至此也想到了这一点,嘴角露出一丝不自觉的笑意。
这头老狐狸!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无可名状的愤怒。
如果他早知道这回事,他就会猜到,那个蒙面人,认识的是严二先生而不是父亲;锦衣卫兼程赶往宁海卫,要找的也是严二先生而不是父亲。
在天台寺中的五年,他习文学武,日夜苦修,期望着终有一日,他将如宝剑出匣、万人瞩目;然而他所作的一切努力,几乎都在眨眼间化为灰烬。
到现在他才醒悟过来,拦路劫杀那些锦衣卫时,自己是冒了多大的风险。哪怕逃走一个……
于氏在外面敲门,送进一碟熏鱼、一碗青菜和一大碗白饭来,又默然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孟剑卿这会儿感到自己确实也饿得狠了。
孟知远仍是笑眯眯地,看着他埋头苦吃。
孟剑卿忽地闷闷地说道:“这些事你应该早告诉我。”
孟知远这一回的叹息倒是货真价实:“那些都是年轻时不知天高地厚才干的事情,又早已过去了,上头的人和下头的人都死得一干二净了,我还提它做甚?不但是你,就连你大娘和你娘,我也从没提过半个字。你也该忘得干干净净。这都不关你的事。”
他猜想孟剑卿问起这件事,不过是因为,严州弥勒教起兵的消息让孟剑卿担心了——谁都知道弥勒教其实就是明教的分支与变身,奉祀的同样是那涤除黑暗与邪魔的烈火。
孟知远又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明天剑臣也该回来了,我再和你们说讲武堂的事吧。”
他临走之时,孟剑卿低声说道:“父亲,我以前不明白,为什么你不肯让我和剑臣像其他人一样刺青。不过现在我明白了。”
在孟知远心中,只怕没有一种刺青,比得上那簇火焰的美丽;然而那又是一簇只会给他的儿子带来灾难的火焰。新的王朝,容不下这簇离经叛道的火焰。
与其刺一个令他无法释怀的替代品,不如留一片空白。
让他的儿子们,从这片空白中开始他们的一生。
但是孟知远很快知道了,孟剑卿再也不可能从空白中开始他的一生。
锦衣卫是第二天凌晨到宁海卫的,得知驿道上出的这桩大案,孟知远的脸色立时刷白,冷汗当时便下来了——不用想,这个事就算不是孟剑卿干的,也和他脱不了关系,否则怎么会突然间问起那些事?
天地良心,他可做梦也没想到孟剑卿那混小子会卷进这么要命的大案里去,早知道他就该告诉那混小子这些秘密的,现在可好……
主办此案的沈千户,看上去十分文秀和气,让孟知远在对面坐下,打量着他冷汗涔涔的脸,倒也很能理解他的心情。这也难怪,宁海卫境内死了九名锦衣卫,这是多大的事!更何况那死在现场的疑犯还是在宁海卫住了五年的根伯,而且这个根伯还救过孟知远小女儿的命。
孟剑卿也被叫去问话。他回家的时间,使他被怀疑有可能见过那场厮杀。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沈光礼。这一次见面在他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虽然心中不无紧张,不过他表现出来的震惊与不安都在情理之中;他也很坦然地回答说自己走的小路与驿道相隔甚远,即使时间上恰好吻合,只怕也看不见隔了两道山梁的厮杀;至于马嘶声,这在驿道上是常事,他也许听到了,但是并没有在意。
他自信自己的言行毫无破绽。
要直到几年以后他才知道,不了解沈光礼的人,初见沈光礼时,都会大大低估这位沈大人的眼光与手段——他也不例外。
沈光礼平静而淡然地听完他的话,不置可否,只转头向孟知远说道:“你说的根伯,其实是严二先生。他在宁海卫住了五年,你居然未曾察觉?”
孟知远头上的冷汗冒得更快,只能一迭声地自称失职该死。
沈光礼没有再追究下去,只淡淡说道,严二先生也算是一代宗师,不可轻慢;既然于孟知远有救女之恩,那就由他负责安葬。
下葬之时,孟剑卿悄然将一尊小小的木雕弥勒佛放入了严二先生的头颅之下。
就让他膜拜了一生的弥勒,引导他的重生之路吧。
泥土推入坑中,掩盖了裹着白布的人体。
冬去春来,这片泥土上,很快便会长出青草,再也看不到墓地的痕迹。
而孟剑卿,即将踏入一个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