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整的官道,转眼间已被积雪与黄泥盖满。落在后面的考生,被雪泥溅得满身满脸,只是不敢停下来清理。
前方狂奔的人群突然间放慢了速度。
横跨城隍庙外西水河的大石桥前,二十八名军士执棍而立,但有冲过去的,便是数条长棍同时敲来,已有十余人被打入了西水河中。虽是隆冬季节,河水不甚深,但是冰冷刺骨,河底淤泥又厚,一时间哪里爬得起来,一个个狼狈不堪。
杭州卫所的考生熟悉地形,一见这阵势,估摸着一时半会冲不破这二十八名军士结成的棍阵,再者也顾虑着不愿意与这些南乡伯派出来考较他们的军士大打出手,略一商议,已掉转方向,沿河而上,狂奔向上游三里开外的虹影桥。
就算那一处也有人把守,毕竟河道比这里要狭窄得多,兴许可以另想办法过河。
孟剑卿停住了脚步,打量着那二十八名军士以及混乱的人群。
另一名台州考生,台州千户的次子公孙义,喘息着道:“剑卿,怎么办?”
赶到桥头的另两名台州考生,一边挥袖抹着脸上的泥点,一边等着孟剑卿说话。
论年纪,孟剑卿并不比他们大;只是在台州集训的那段日子里,三个月相处下来,不知不觉之中,三人便将孟剑卿视为可拿主意的人了。
孟剑臣冷冷看了他们一眼说道:“你们慢慢商量吧。”
他已经打算硬闯过去了。
孟剑卿喝道:“且慢!单凭我们五个人,是闯不过去的!”
他转向混乱之中开始涌向上游的人群,高声叫道:“我们若是不战而逃,必定会让邓大人瞧不起!”
他运足了气喊出这句话,正中各人心中最关切的事情,改道的心思,顷刻间便淡了下来。
孟剑臣已扯下外袍,一言不发地冲向棍阵,三条长棍立刻自上中下三路扫了过来。
孟剑臣挥动外袍裹住了攻向上路的长棍,左手下探扣住了中路长棍,借助长棍疾扫之势,纵身跃起,躲过扫向膝盖的长棍,随即扑入了棍阵之中。
孟剑卿与另三名台州考生紧随着他杀入了棍阵。
他们这一带头,涌动的人群很快改变了方向。
不断有被绞入棍阵的考生给叉出来掼入西水河中,但是混战之势已成,二十八名军汉,终究还是没能挡住这大队人群。
孟剑卿在自己的座位上刚刚坐定,还来不及喘一口气,听得一声锣响,考场的大门已经关了起来,后到的考生被迎面泼来的墨汁洒在脸上,便是想混进去,也是不能了。
他转过头看看身边。
台州的五名考生都冲了过来。
孟剑卿吁了口气,搓一搓手和脸,定下心来准备应考。
头场考试,未能及时赶到考场者二十三人;默写《孙子兵法》漏字错字被贴出者十八人。下午站在点将台下的,还余下九十四人。旗牌官点数之后,令单数者均左跨一步出队。
南乡伯环顾四周说道:“这第二场,便是要看你们的拳脚与刀枪本事了!”
旗牌官宣布此场规矩,却是每二人为一组步战,当场比试,一炷香的时间内,跌出所划白圈者为败;若是一炷香之内,无人跌出,则两人皆被淘汰。
这后一条规则一宣布,诸考生都是暗自心惊。
首先上场的是杭州卫所的五组。
孟剑卿与孟剑臣分别站在台州卫所五人的一头一尾,孟剑卿的对手,是宁波卫所的考生。
他们两人,再加上台州卫所千户的次子公孙义,都轻松胜出。
演武场上,只留下了四十一人。孟剑卿和孟剑臣之间,只隔了一个公孙义。
公孙义的脸色自然是不太好看,暗自点数,想弄清楚接下来自己会对上孟剑卿还是孟剑臣。然而前队人头乱晃,如何数得清楚?
但是第二轮旗牌官没有再点单双数分组,而是传令他们到点将台下抽签。
公孙义抽到四十一号,轮空。
公孙义大大松了一口气,忍不住暗自咧嘴偷笑——这样的好运气,可不是每个人都碰得上的。
孟剑臣抽到的对手是严州千户的儿子。孟剑卿抽到的对手则是胡都司的侄儿胡进勇。
他们两人对视一眼。
孟剑臣的嘴角浮上讥讽的微笑:“大哥,祝你好运气,能够巴结上胡都司啊。”
孟剑卿淡淡答道:“彼此彼此。”
孟剑臣道:“于我而言,战场无父子;但对于大哥你,恐怕就不是这样了。大哥心中,此时一定矛盾得很吧,既想赢这一局,又想着赢了之后开罪胡都司怎么办?毕竟我们再过十年大概也升不到胡都司现在这个位置,总有从他手下过的时候。也
许大哥今年识时务,胡都司明年会给大哥一个更好的机会也不一定吧。”
孟剑卿微微一笑:“胡都司不是那种人。”
孟剑臣看看毕恭毕敬站在南乡伯身后的胡都司,啧啧叹道:“大哥倒真是对胡都司景仰得很啊,但愿这句话能传到胡都司耳中去。”
孟剑卿一笑不答。
红日已西斜。
第二轮为马战,落马者或是兵器脱手者为败。两匹马一跑开来,整个演武场也不过堪堪够用,是以一次只能有一组上场。
孟剑臣的对手用的是流星锤,孟剑臣则选了勾镰枪。那炷香只燃得一小半,孟剑臣已勾住了流星锤,大喝一声,干脆利落地将对手拖下了马。
演武场上一片喝彩声。
对方满面羞愧地爬起来。孟剑臣却不还他兵器,在喝彩声中,反臂一掷,勾镰枪带着流星锤插入兵器架中,撞得兵器架摇摇欲坠。
孟剑卿暗自皱了皱眉。
很快便已轮到他上场。
胡进勇身高臂长力大,故此选的是一柄九环大刀。
孟剑卿略一忖度,选了一杆长枪。
暮色四起,演武场四周,已燃起数十枝松明,映着雪光,照得演武场中仍是一片通亮。
胡进勇催动马匹,呐喊着冲杀过来。
孟剑卿带马迎了上去,看看将要接近,忽地拐向右侧。他虽是避让,但是避得如此敏捷,倒也赢得一阵喝彩。
九环刀堪堪自他左侧掠过。
两人错马而过之际,孟剑卿在马上扭转身来,长枪回刺。
胡进勇仓促间回刀一挡,一身力气,一时使不上,竟被孟剑卿这一枪压住了气势。
胡进勇盘马回头,孟剑卿也回过马来。
这一回胡进勇加倍小心,没有让孟剑卿再从侧面进击,九环刀当头劈下,逼得孟剑卿结结实实接了这一刀,连人带马,后退了十几步才稳住。
公孙义担心地道:“剑臣,你大哥会不会输啊?胡进勇可是杭州卫所有名的勇士。”
孟剑臣冷冷道:“你放心,那头老狐狸,他有的是法子取胜。”
胡进勇策马疾驰而来,大有一刀定乾坤之势。
孟剑卿居然也拍马迎了上去。
演武场内外,众人不免叹息。
胡进勇嗬嗬大叫着,九环刀挥了起来。
孟剑卿忽地自马背上纵身跃起,长枪在刀上一点,借力翻到了胡进勇右侧,凌空飞起连环腿,踢在胡进勇的腋下。
胡进勇正全力向前冲去,被孟剑卿在他腋下这一踢,立时失去平衡,跌下马来。
孟剑卿手中长枪在地上一点,托起了自己下坠的身形,再次腾起,翻回到自己马上。
胡进勇一跃而起,满脸通红,大叫道:“你使诈!邓大人规定这一场是马战,你这根本就不是马战!”
孟剑卿收枪在手,镇定自如地答道:“兵不厌诈。至于说不是马战,在下几时踏过地面?”
点将台上,胡都司满心里不自在,转向南乡伯,迟迟艾艾地道:“这个,大人,你意下如何?”
南乡伯的面上,照例看不出什么,只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旗牌官不得指令,于是按规矩判定胡进勇落马为败。
杭州卫所的考生哗然,若非慑于南乡伯的威名,只怕早已鼓躁起来。
孟剑臣抱臂胸前,冷眼看着这一幕,喃喃自语般道:“若是有了南乡伯的赏识,的确是用不着去顾虑胡都司怎么看了。”
孟剑卿心中,想必早已算好这一点了吧。难怪得对胡进勇毫不留情。
但是孟剑臣心中,总觉得还有哪个地方有点不妥。
这有点儿不像孟剑卿一向的作风。他这个人,做人做事,一向是八面玲珑滴水不漏,就算拿得准南乡伯的态度,也不会这样不留情面地开罪胡都司啊。须知他们的父亲可还是胡都司辖下的一名百户。
直闹到半夜时分,演武场的人群才慢慢散去。
顺利过关的考生,还留下二十一人。其中台州卫所占了三名,杭州卫所也只考过三名。剃了光头的几个卫所,大是不服气,
回城的路上,眼见得南乡伯阎王似的视线已经不再盯着他们这群人,严州卫所的考生率先起哄,吵嚷着要孟剑卿拿真本事出来和胡进勇比试,服一服大家的心,否则便是告到洪武帝面前去也要将他拉下来。
胡进勇憋了一肚子气,被那几名严州考生一激,当下便暴跳起来。
孟剑卿隔了人群不动声色地听着对面的叫骂声,孟剑臣冷笑着道:“大哥,你现在是不是有悔不当初之感呢?”
孟剑卿看他一眼:“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只能尽力而为。你让一步,尚有退路;我让一步,便退无可退。”
他们的父亲,虽然只做得一名小小的百户,却也是一个可以传之子孙的世职。
孟剑臣嗤之以鼻:“那个世职啊——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谁要一辈子呆在那穷山僻壤?若是承你看得上,我拱手相送还来不及——”一语未完,那边叫骂的人,已经骂到他们两人的父母头上了,孟剑臣脸色铁青,咬着牙道:“这群混蛋,骂得太难听!待我去教训教训他们!”
他拔刀的手却被孟剑卿按了下来,孟剑卿注视着躲在人群之中叫骂的那几名严州考生说道:“我们若是同胡进勇打起来,私相斗殴,肯定会被邓大人除名。”
孟剑臣不耐烦地挥开了他的手:“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想怎么样?”
孟剑卿不答,转向胡进勇和他身后那群帮腔的杭州考生,提高了声音说道:“校场比武,无非是为了选出能够在战场上克敌制胜的将官。军中禁私斗;如果胡兄一定要再分个高下,有没有兴趣与我打一个赌?”
胡进勇那边立刻叫道:“赌便赌,怕你怎的?”
孟剑卿道:“此去严州,快马来回,不过三个时辰。严州贼兵,退守桐庐山中,已经一月有余。年关将近,围剿桐庐山的严州驻军都已停下了攻势准备过年去了,山中贼兵必定防守松懈。胡兄就近从杭州都司处借两匹好马来如何?明早邓大人开考最后一场之前,谁从桐庐山中提回的贼兵人头最多,便算谁胜;我若胜了,自无话说;我若输了,我这个名额,自当拱手让与胡兄!”
这群年轻子弟,哪一个不好事?听孟剑卿如此一说,都哄然叫好。趁着胡进勇去借马之际,孟剑卿又分派了各个卫所考生把守路口,以免有人往严州方向去给贼兵通风报信,又或者是打乱他们两人之间的比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