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起来,雨仍旧下个不住。郭瑛皱着眉头说道:“这个鬼地方,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
远远地突然传来一阵闷闷的轰隆声,郭瑛和孟剑卿互相看看,都觉得大事不妙,这个声音,好像是——
果然,传来的消息说,前面一段山崖被雨水泡得松软滑坡,崖下的整个驿道全被埋了进去,人马都无法通行,估计没有一两天时间,是清不出那条驿道的。
毛参将大是恼怒,沐元帅还在等着他到贵阳办完军务后即刻回营复命——他要是在这儿拖上个一两天,误了日程,沐元帅不砍了他的头也会打他八十军棍、再撤职查办。
但是山崖陡峭,四面无路可通。
郭瑛和孟剑卿都要赶时间,孟剑卿打量着左前方尚未崩塌的石崖,寻思着道:“这片石崖想必比较坚牢,应该可以攀爬上去吧?”
郭瑛摇摇头:“别去冒这个险。此地石质,不同别处,大多比较松脆——何况就算我们能够爬过去,毛将军过不去,也还是不行。”
艾艾绕着手站在后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苦苦寻思。
郭瑛笑道:“艾艾,你笑成这个样子,想必是有好办法等着我们来求你吧?”
艾艾一扬头道:“我一个烧火的小丫头,能有什么好办法值得你来求呢!”
郭瑛走过去低声和她商量。艾艾一会儿绷着脸一问摇头三不知,一会儿又与他讨价还价纠缠不休,孟剑卿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嘴角不觉浮上一丝笑意。
他已明白一身是刺的艾艾为何会与郭瑛如此熟络。
良久,郭瑛走回来,说道:“艾艾知道一条小道,可以绕过这个地方,这样天气,大约得走上两个时辰,就可以重新回到驿道上。她答应带路。你走不走?”
孟剑卿看看雨雾蒙蒙的山岭:“好,艾艾姑娘给郭学长你指的路肯定不会有错,我走!”
郭瑛怔了一下,摇头笑笑:“这儿不是讲武堂,别拿姑娘家的名节乱开玩笑。”
艾艾将驿站中仅有的三套油布雨衣全搜了出来,麻驿丞老大不情愿,却也无法可想。毛参将一套,艾艾自己一套,余下一套,孟剑卿知趣地请郭瑛披上,自己只在肩上裹了一张油布,与毛参将的几名亲兵一起,跟在后面爬上了驿站对面的山岭。
艾艾似一头小鹿般在山林中钻来钻去,不多时,走在后面的孟剑卿已经看不见她的身影。雨水不断地流到脸上,孟剑卿挥手抹去,同时跨过又一道沟坎。
密林之中,突然传来艾艾的一声惊叫,紧接着郭瑛大叫起来:“艾艾!艾艾!”
孟剑卿一惊,提气纵身,飞奔向前方。
郭瑛趴在一道山崖边沿向下张望,脸色苍白。
孟剑卿的目光落在山崖上方的小道上,小道的草丛中有艾艾失足滑过的痕迹。崖下则云雾弥漫,不知深浅。
毛参将懊恼地搔着头皮:“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郭瑛即刻答道:“我下去找她。”
好在山间多的是藤蔓,郭瑛与孟剑卿很快已砍下一堆长藤,连接起来,紧紧绑在两株大树上。郭瑛攀着长藤慢慢滑下了山崖,不过片刻,云雾已淹没他的身影。
毛参将的四名亲兵也赶了上来,围在毛参将身边,静候消息。阴雨绵绵,孟剑卿和那四名亲兵的身上,简直已经拧得出水来。山林中寂静无声。这样的天气,连鸟儿都不肯出来。
良久,山崖深处,隐约传来一声惊呼,立刻又被湮没。
孟剑卿心中觉得不妙。郭瑛是不是也出事了?他是应该掉头回镇宁驿,还是应该沿着这条依稀可辨的小路赶往前方驿道,或者——
但是他蓦地一咬牙,甩掉裹在肩头的油布,走到了崖边。
在崖下的是郭瑛。他绝不能袖手旁观。
他攀着长藤慢慢地滑下山崖。自崖底透上来的,除了重重湿气,还是重重湿气。
脚下突然一空。他踏中的是一个洞口。
孟剑卿小心翼翼地下滑,想看清楚这个洞口究竟有多大。
洞中蓦地里撞出一根木棍,拦腰击向孟剑卿的腹部。他双手握着长藤,无从防范;洞中又阴黑不见人影,听到风声时,已是躲闪不及,整个人被撞得飞了出去。幸得他手中仍是紧抓着长藤,在半空中荡了一个大圈,又荡了回来。
洞中那根木棍正蓄势待发,瞄准了他荡回来的路线,再次拦腰击出。
孟剑卿一缩身子,双脚提上勾住长藤,倒翻下来,左手仍旧攀着藤蔓,右手已拔出了短刀。
短刀自下而上斜斜挥出,格开了木棍,孟剑卿随之又荡了开去。
郭瑛的失踪,是不是因为来自洞中的袭击?
无论如何,他不能就此逃上山崖,一定要探个究竟。
几个来回,孟剑卿已看清,那洞口足够他钻进去。
再次荡回洞口、面对一心要将他打下崖底的木棍时,孟剑卿突然甩掉了长藤,身随刀转,绕着木棍来势,旋转着钻入了阴黑的山洞。
洞中那人一感受到迫面而来的刀气,立刻弃了木棍退入了更深更黑处。
孟剑卿紧追不舍。他不能留给那人从容反击的时间。
山洞出乎意料,并不狭窄,也不算长,转过两个弯,已见光线透入。
一个黑影飞快地闪出了前方的洞口。
孟剑卿急冲向洞口。
但是他冲出洞口之际,一张绳网当头罩下,孟剑卿猝不及防,滚倒在草地上。
绳网收紧,一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白雾之中,孟剑卿过了一会才看清,握刀的人,竟是艾艾!
郭瑛站在一旁,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初时的震惊过后,孟剑卿很快定住了心神,说道:“郭学长,有什么事情,我们就不能好好谈一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郭瑛脸上带着淡淡的苦笑:“你若站在我的位置,也会觉得别无选择。”
他慢慢走过来,凝视孟剑卿许久,说道:“我很抱歉。你要怪,就去怪杨参将吧,为什么一定要将那个任务交给你。”
孟剑卿恍然明了。
督办粮草的杨参将,交给他的,是一本事关倒卖军粮的要案的账册。给他的命令是,直接交到锦衣卫指挥使沈光礼的手中。
郭瑛为什么会卷进来?郭瑛家中豪富,前途无量,根本用不着犯这样的贪赃之罪、甚至于冒这样的风险设局谋杀他呀!
孟剑卿心念飞转,眼见得郭瑛倒转刀柄向他头顶敲来,料想是打算打昏他之后再解开绳网将他扔下山崖去,好制造一个失足落崖的假象;孟剑卿人在网中,无法挥刀抵挡,颈中更架着艾艾随时会勒下来的刀锋。
郭瑛挥刀之际,不觉暗自叹息一声。他并不想这么做,可是他别无选择。
叹息未落,郭瑛突然觉得小腹一寒,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绞痛。
艾艾尖叫起来。
郭瑛不敢置信地低下头,看着插在自己小腹之上的那柄小刀,小刀入腹极深,只留下刀柄在外,旋转之势未止,兀自轻轻颤抖着。
艾艾的眼睛离开了自己架在孟剑卿颈中的刀。
只这一刻,孟剑卿已滚了开去,困在网中的右手再度转动,袖中小刀贴地射出,自下而上,透入艾艾心口。
艾艾身子一颤,仍是支撑着向郭瑛伸出手去。
郭瑛抓住了她的手。
老藤结成的网结实得很,但是孟剑卿从讲武堂中带出来的那柄百折刀锋利无比,容得他片刻从容,已割断藤网脱困而出。
他将藤网掷下了深谷,背靠着山崖,横刀而立,望着郭瑛两人,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
他们两人,中了他的刀,腑脏皆碎,已无生还的机会。
孟剑卿不由得说道:“郭学长,很抱歉,我别无选择。”
他不下杀手,死的便是他自己。
郭瑛脸上的笑容,又似惨痛,又似解脱,喃喃说道:“没什么好抱歉的。”
孟剑卿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郭瑛不答,只看向艾艾:“艾艾,倒是我害了你了。”
艾艾眼圈一红,将他的手抓得更紧。
她其实想说,自己从未后悔,从不认为郭瑛在害她,但是她已无力气开口。
她原是生长在这深山老驿中的野荆棘,娇艳的花朵带着满身的尖刺,每日里所见的,也都是如那蛮荒山野一般粗砺的兵士,又或者是趾高气扬的将官。
但是郭瑛与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他走进驿站时,就像那穿透重重瘴雾的阳光一般耀眼夺目,高高在上;然而他的两名属下被她打伤,他却很过意不去地向她道歉。艾艾本能地感到了郭瑛并不是在做戏,也没有必要向她这么一个小小驿丞的孙女儿做戏。
也许就在那一刻,她便已毫无保留地交出了自己的心,从此将更多的刺留给了所有其他人,将俏丽的脸抹上一层烟灰——直到郭瑛返程时再次来到驿站。
她也知道郭瑛那样的出身,那样的家庭,是绝不会容许她走进去的;可是这些她都不管了。她只要帮郭瑛做一切事情,看着他永远那样高贵耀眼。
艾艾的眼神开始迷蒙,但是一直没有离开郭瑛的面孔。
郭瑛感慨万千看着她,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说,终究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便突然拼起最后一点力气,握着艾艾的手跃下了深谷。
孟剑卿眼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深谷的迷雾之中。这不是他想看到的结局,可是他只能这样做。他猜得到郭瑛和艾艾之间有着什么样的故事。闭锁深山的少女,突然间遇上郭瑛这样一个极其出色的年轻人,对她又别具深心,如何不飞蛾扑火般地投入整个生命?他只希望郭瑛对那个满身是刺的少女,并不只是利用而已,否则他会觉得,即使他们都已死去,也有一根刺横梗在自己的心头,难以平舒。
默然许久,孟剑卿才打点精神,沿着来路,回到刚才那个洞口。
他只能向毛参将回报说,找不到郭瑛和艾艾的踪影。
那条长藤,静静地垂在洞口。
孟剑卿握住长藤时,心中忽地一寒。
他从来没有想到,郭瑛会设局杀他;昨天夜里,郭瑛是不是就想下手了,只不过因为他太过警觉才不曾动手呢?
毛参将虽然没有在他下来时砍断长藤,但是又真的值得信任吗?
如果毛参将在他攀住藤蔓向上爬时砍断这长藤……
但如果不依靠这条长藤,他也许永远也上不去……
孟剑卿握着长藤,一时间无法决断。
山崖上久等不见动静,伏在崖边向下大喊。
孟剑卿的目光触到了洞口下方一排斜斜生长的石缝中的矮松,松枝已被踩断几根细枝——他猜想这一定是艾艾滑下来时踩断的。
冒这样的风险,为的不过是帮郭瑛来除掉他。
郭瑛伏在山崖边大叫“艾艾”时,那苍白的脸色和焦急的神情,原来并不是假装。这样的风险,的确是九死一生。那一刻郭瑛心中有没有后悔?
孟剑卿心中感慨未已,一个念头忽地生出。
他将长藤的下端牢牢缚在两株矮松上。
即使毛参将砍断长藤的上端,这根有所附着的长藤,也能保证他不至于摔到谷底去。
毛参将并没有砍断长藤。
孟剑卿一踏上实地,禁不住长长地吐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