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剑卿抢前一步,正要接住慕尘之时,三枚乌黑发亮的没骨钉突然间飞来,孟剑卿横刀格飞两枚,另一枚却仍是打入了慕尘的左肩。
栗百户分神向慕尘打出这三枚没骨钉,焦氏兄弟即刻抓住机会逼近了他,手起棒落,栗百户当胸中了一棒,倒撞出去,倒在墙脚下,再也爬不起来。
焦氏兄弟舞了半天狼牙棒,最后这一击又用力过度,一时间也只能站在原地喘息。
铁罗汉和江无极只当栗百户打出没骨钉只不过为了帮孟剑卿制服慕尘,是以虽然恼怒,也还不十分担心。
只有孟剑卿知道栗百户此举绝不是那么简单。他给栗百户的命令,是拦截焦氏兄弟,而不是捕拿慕尘。
他一抖手腕,抽回了织云网。
慕尘颓然坐倒在地上,脸色已见淡淡青色。
一直躲得远远的秦百户此时气急败坏地奔了过来:“孟校尉,没骨钉上只怕淬的不是寻常毒药!”
孟剑卿一怔,看向倒在墙脚下的栗百户。
江无极脸色大变,扑过来扶住慕尘,嗅一嗅她肩上伤口,一股甜腥之气,心知秦百户的话果然不错,抬起头向孟剑卿怒喝道:“还不快拿解药来!”
铁罗汉则将栗百户提了过来。
栗百户胸骨断裂,口中鲜血直涌,脸上却带着诡秘而得意的笑容,孟剑卿心中忽觉不妙,急喝道:“别带他过来!”
但已迟了。
栗百户忽地一张口,三枚黑亮细针自他口中激射而出,全都没入了江无极前胸。
栗百户勉强提着一口气说道:“孟校尉,卑职幸不辱命。”
说完这话,栗百户头一歪,干脆利落地咽了气。
江无极也在同时向后倒去。
孟剑卿与铁罗汉同时伸手扶住了他。
铁罗汉扯开江无极前胸衣襟,三枚细针,早已钻入体内,哪里还寻得出踪影?
铁罗汉一把抱住江无极,怒极反笑:“好,好,锦衣卫端的是好手段、好计算!我铁罗汉但有一个人在,不讨还这笔账,也誓不为人!”
孟剑卿连点慕尘与江无极身上数处大穴,延缓毒性的发作,一边说道:“不论你们相不相信,我得告诉你们,沈大人下的指令,只是带江兄去见他。”
他没有说沈光礼下的另一道指令——如果江无极出事,他也得陪葬。
铁罗汉这等粗人,是不会相信这一道指令的。
孟剑卿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白瓷瓶,倒出瓶中仅余的一粒回春丹。
在挑选栗百户与他一同出发之时,孟剑卿便带上了这一枚可解百毒的回春丹。
他老早已明白,不能绝对信任任何一个人。
但是他没有料到,是江无极而不是自己用上了这枚来之不易的丹药。
孟剑卿将丹药送到江无极嘴边。铁罗汉一伸手便要打飞,孟剑卿早有防范,让开他的手掌,又将丹药递到了江无极嘴边,一边说道:“我若要杀他,只须坐视不理,又何必多此一举?”
铁罗汉呆了一呆。可不正是?
江无极已嗅到丹药的清香,神智略略清醒一些,恍惚之间,已被孟剑卿捏住下颌,将丹药硬塞入口中,一拍后颈,身不由己便咽了下去。
秦百户在孟剑卿身后催促道:“快给那慕尘姑娘也服一枚啊!”
孟剑卿转过头低声答道:“我只有一枚。”
秦百户的脸色变得很是难看。
孟剑卿暗自诧异,正待问个究竟,江无极已坐了起来,握着奄奄欲倒的慕尘的手,转向孟剑卿,焦急地道:“你为什么不救她?”
孟剑卿一言不发地将瓷瓶摔碎在地上。瓶中空无一物。
铁罗汉蓦然醒悟,扑过去搜栗百户的身,孟剑卿才叫得一声“不要碰他”,铁罗汉大叫一声,捧着手退了开去,原来栗百户身上处处暗藏着毒针。只不过铁罗汉见机得快,毒针只刺破了一点儿精皮,不曾见血,他当机立断将那一片肉皮削了去,总算阻住了毒性的发作。
何七赶着替铁罗汉包扎伤口,喘过气来的焦氏兄弟则在一旁跃跃欲试。
慕尘的脸色却越来越黯淡。孟剑卿将左掌贴在她心,替她运气抵御毒性的蔓延。
江无极抬起头来看着孟剑卿,咬着牙道:“你们有本事,最好现在就将我杀了,否则,我一定要你们所有人替慕尘偿命!”
孟剑卿暗自松了一口气。他这样子以一口真气强行护住慕尘的心脉,吃力得很,但又怕江无极不等见到沈光礼便殉情自杀——既然江无极立誓要杀他们,势必不会自杀了。
至于小西天会不会因此而翻脸——这个问题,就留给沈光礼去伤脑筋好了。
孟剑卿已打算收回左掌。
但是秦百户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孟校尉,一定要想办法救这位慕尘姑娘。要不然,我们这群人全得陪葬。”
孟剑卿心中一凛。秦百户见多识广,他说这番话,一定有他的理由。
孟剑卿的左掌不敢就此收回。而他的额上,已见了汗珠。
江无极此刻觉得自己所中之毒似已解除,当下将自己的左掌按上了孟剑卿的后心。孟剑卿得他相助,压力大减,不由得吁了一口气。
铁罗汉与何七也加入进来。
焦氏兄弟互相看看。现在庭中只留下一个老朽不堪的秦百户,他们是不是该趁这个机会将动弹不得的江无极掳走?
但是怕只怕他们一碰其中任何一个人,所有人都会因此而重伤。
一时间四方人马又僵持下来。
一片空明之中,孟剑卿突然听见庭外锦衣卫的号角声。
他自然听得懂号角的含义。沈光礼竟然亲自赶来了此地?
也就在这同时,一个苍老刚劲的声音惊雷般自远处滚滚而来:“什么人敢拦我的驾?”
孟剑卿看向秦百户,秦百户勉强笑一笑,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欧阳不修也亲自来了。”
焦氏兄弟见势不妙,立刻撤退。
那老魔物,不是他们两兄弟能够惹得起的。
欧阳不修与沈光礼几乎在同时赶到昭信庵。
秋月已生,庭中团团而坐的几个人,脸上的神色都被秋月照得异常惨白。
欧阳不修须发皆白,身材矮小,因为有意摆出一付趾高气扬的派头,更显得有几分滑稽可笑。
但是他一出手,孟剑卿便知道,每一个觉得这小老头可笑的人,都会后悔。
欧阳不修一掌击在何七后心,一股洪潮般的力量汹涌而来,将所有人都震了开去。个中惟有江无极,被欧阳不修长袖一展,脚不点地般裹了过去,欧阳不修一边替他运气逼出残毒,一边还有余暇破口大骂:“你这混小子,亏我辛辛苦苦养你十八年,翅膀还没硬,就要飞啦?骂你两句,就要偷跑,还要放风说是我老头子赶你出来的——你倒轻快,累得你师父这把白胡子不知道又被你师姑揪掉了多少根去!”
慕尘失去支撑,软软地倒了下去,幸得秦百户赶忙扶住了她。
慕尘的目光转向他身后,眉梢轻扬,似乎是惊疑,又似乎是询问。
沈光礼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了秦百户身后,注视着她。
秦百户一惊,陪着笑让开路来,一边将事情经过简单说了一遍,之后有多远便退到多远,不敢站在一旁。
沈光礼将一枚回春丹给慕尘服下之际,俯身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慕尘的神情刹那间变得轻松起来,嘴角漾起微微的笑意。
沈光礼转过头看一看大汗淋漓、脸色尚未复原的孟剑卿,淡淡说道:“你可以交差了。”
孟剑卿立刻将怀中金牌取了出来,双手奉上。
沈光礼却没有收,左手一挥,解下了身上披的玄色斗篷,裹住了慕尘,眼见得便要将慕尘就此带走。
江无极被欧阳不修的手掌压得不能动弹,急得大叫:“你要带慕尘去哪儿?慕尘,你别走!师父,你快拦住他!”
欧阳不修哼了一声:“臭小子,安静一点,再不将你的毒逼出来,当心变成废人——锦衣卫的手段,当真是毒辣得很,我老头子今天算是领教了!”
沈光礼淡淡答道:“欧阳前辈要将这笔账算到锦衣卫头上,也未尝不可。毕竟栗木是锦衣卫的人。孟剑卿,这件事交给你,务必查出栗木的真实身份。给你三个月时间。希望你这一回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孟剑卿收起了金牌。
他还有一次机会。沈光礼向来只给人一次机会改正错误。
沈光礼扶起了慕尘。
铁罗汉急道:“师父,你不留下她,小师弟迟早又要跑!”
欧阳不修翻翻白眼:“他再跑,我先打断他两条腿!”
话虽如此,仍是向沈光礼喝道:“姓沈的,留下人再走!”
沈光礼略躬一躬身:“不知欧阳前辈是这位姑娘的什么人呢?”
这句话可将欧阳不修给问倒了。
沈光礼又道:“不如我们问一问这位姑娘她自己的选择如何?”
他看向慕尘:“你叫什么名字?”
慕尘嘴角浮上一丝淡淡的、自嘲般的笑意:“慕尘。”
沈光礼似是怔了一瞬,才微笑着道:“哦?为你起名的人,难道真的认为连微尘的命运都值得你羡慕?你要去哪儿?”
慕尘轻轻答道:“我还能去哪儿?”
沈光礼随即道:“也好。那我们走吧。”
见慕尘毫不反抗地要随着沈光礼离去,江无极脱口叫道:“慕尘,你答应嫁给我的,你为什么要反悔?”
沈光礼微微皱起了眉,看着慕尘。
欧阳不修则又暴怒起来,还未发作,慕尘已苦笑着道:“无极,算我说错话,好不好?想一想那时候我们才多大。我可以拿这些不当真的话来哄一个孩子,可不能拿来哄一个大人。我走了,你也回小西天去吧。欧阳前辈,今生今世,我不会离开应天城半步,再不会去勾引你的得意弟子,你现在可放心了?”
沈光礼的眉头皱得更明显:“勾引?”
慕尘的嘴角含笑,眼圈却红了起来:“可不是?欧阳前辈还说,有其母必有其女。”
沈光礼的脸色隐隐变得铁青。
不要说孟剑卿,即使是秦百户这样的老锦衣卫,也还从来没有见过沈光礼这种神色,不由得屏气静声,担心着顶头上司暴怒起来会不会先拿他们这些手下开刀。
但是沈光礼的神色慢慢恢复了正常,语气也淡得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般:“欧阳前辈,沈某先走一步。”
江无极眼睁睁地看着沈光礼带着慕尘离去,一时急怒攻心,热血上涌,直喷出来,人便倒了下去,唬得欧阳不修急慌慌地救治。
孟剑卿召来四名卫士,用绳索小心地将栗百户的尸体拖到庐州府去,准备先从他的尸体入手,查清这个差点害死他们大家的家伙,究竟是什么来历。
他与秦百户退出昭信庵,互相看看,不约而同地出了一口长气。
查案子可比这桩任务轻松多了。
去庐州城的路上,孟剑卿忍不住问道:“秦百户,慕尘究竟是什么人?”
秦百户压低了声音答道:“沈大人刚入锦衣卫时,曾经带着一幅女人的画像来档案库找我,希望找到那个女人的下落。不过他那时候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无权无势的力士,我虽然同情他,也没有办法调派人手去帮他查。”
他叹息了一声:“我年纪大了,昨天的事情记不住,十几年前的事情,倒是记得清清楚楚。唉,那张面孔——一模一样的两张面孔。”
还有那一模一样的淡定神情。他们实在应该早就联想到这一点的。
不是每个女子,都会生具那样的神情气质。
孟剑卿沉思着道:“沈大人后来为什么不再寻找她?”
其实了更想问的是:慕尘落足于小西天,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
秦百户感喟地道:“谁知道呢?也许是因为,到后来,沈大人的职位越来越高,仇家越来越多,不方便再去找这个女人了。否则,只怕漏出一丝半点风声,这个女人立刻便有杀身之祸。我只奇怪,沈大人后来名气这么大,那个女人为什么一直没有来找他。”
孟剑卿默然。
沈光礼在慕尘耳边说的那句话,他其实也听见了——他的耳力,一直好得让人吃惊。
沈光礼对慕尘说:“我的原名叫沈白,萧山人氏。”
那个女人,只怕从来不知道,权势熏天的锦衣卫指挥使沈光礼,就是沈白。
直到今日,孟剑卿也不清楚,沈光礼究竟有没有家小。他的身边,似乎一直只有那名老奴。
如果沈光礼别无家小,而他们这次行动,又害死了慕尘,恐怕他们这些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孟剑卿觉得自己背上又开始有冷汗渗出。
秦百户怔怔地道:“我在锦衣卫呆得太久,知道得太多,只怕迟早都会送掉一条老命。”
孟剑卿忽然一笑,说道:“秦百户,既然如此,你不介意再告诉我一件事情吧。萧山沈白是什么人?”
秦百户寻思了很久才答道:“萧山沈家,也算是地方望族了。他们家是有一个名叫沈白的小儿子,不过早在蒙元之时便出了家。”
他蓦然醒悟,明白了沈白是谁,瞪着孟剑卿道:“孟校尉,你可别去翻旧案。沈大人翻过脸来,你我都吃不住!”
他与孟剑卿,本是泛泛之交;但是一同冒过这一场生死之险,不觉便生出几分亲近,不忍坐视这个年轻人去轻捋虎须。
孟剑卿明白秦百户是出于一番好意,当下笑一笑道:“我自然知道,我们这些人,都不是沈大人的对手。”
停了一停,他自言自语般地说道:“难怪得圣上一点也不见怪沈大人名字中的这个‘光’字。”
想必洪武帝早就知道,沈光礼的的确确做过光头和尚吧。
萧山沈白……
沈光礼的背后,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故事?
孟剑卿的心中,种种念头风轮般转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