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回城,孟剑卿仍在晏福平处安歇,派出去调查那名行刺小兵的卫士回来复命,说那小兵原本并非军籍,是今年秋天该当服役的那户人家买来顶替亲生儿子的,再追查下去,这小兵原来是出身大户人家,家中在前几年的郭桓案中败落下来,因为牵连颇深,家中十五岁以上男丁都被处死,女眷及十五岁以下男丁官卖为奴。
这与孟剑卿的猜测相去不远。但是郭桓一案,首发地是北平而非云南,知道他在其中所起的作用的人,并不算太多。这小兵倒知道、倒会将这笔帐算到他头上来?
沉吟一会,他说道:“我听那小兵吹的笛与箫,很有些路数,必定是经过教坊中名师指点、下过苦功的。十五岁被卖为奴——现在也有十七八岁了吧,这中间两三年时间,都在什么地方?教他的人又是谁?”
晏福平暗自诧异,孟剑卿什么时候又懂得分辨这小兵的笛与箫是经过教坊中名师指点了?老实说他可什么也听不出来。
卫士禀报说当年官卖之后,这小兵辗转经过了几任主人,料来无甚大碍,所以不曾细查。
说这些话时,两名卫士心中忐忑,神色间也有些惶恐。他们应该先将这来龙去脉全查清楚再来禀报的。
孟剑卿又问道;“这小兵的前后几任主人中,可有教坊中人?或者是与教坊来往密切之人?”
两名卫士突然间福至心灵,明白了孟剑卿反复追问的用意,一人说道:“听说其中有一名乡绅,人称丁员外,家资巨富,好蓄声色娈童,想必就是他了。不少苏杭名妓以及钱塘江上的船娘,都与他有来往。”
孟剑卿站起身来:“那么我们今晚就去拜会这位丁员外。”
临走之际,晏福平忍不住道:“孟兄弟何必这么匆忙?那丁员外家大业大,跑不掉的,明日再去也不迟。我和胡进勇又邀了几个人,正打算今晚好好乐一乐的。”
孟剑卿微微一笑:“有福之人不用忙。”
晏福平叹了一声:“无福之人一腿毛——真说不清到底是谁有福谁没福来着?去吧去吧,回来咱们再喝!”
孟剑卿一笑而去。
留下晏福平苦苦思量着今晚怎么打发他们邀来的那帮狐朋狗友。
孟剑卿一行突然登门拜访,丁员外虽然财雄势大,也禁不住心中惶然,小心翼翼地探问来意,一边暗自检点,最近有无行差踏错,仅仅是因为树大招风才惹来锦衣卫,还是别有原因。听得曾在他门下呆过的一名小厮今天居然会因为行刺孟校尉而被杀,不免惊出了一身冷汗。及至孟剑卿将话题引到教那小兵音律的琴师或是乐工,方才暗自喘一口长气,忙不迭地唤来管家,将近几年自己交往过的教坊中人,一一列出清单,同时暗自忖度,要不要送神出门之际再递上一份厚礼——但是又怕弄巧成拙,这孟校尉虽然年轻,但的确不好捉摸他的喜好。
孟剑卿拿了名单,凝神读了良久,这才收入怀中,微笑道:“打搅丁员外了。”
送他们出去,丁家上上下下,都出了一身冷汗,丁员外忧心忡忡,一时盼望名单上的人个个清白,才好摆脱干系;一时又盼望孟剑卿查出那个真正有干系的家伙,好洗脱他们大家。
冬夜寒凉,圆月初生,月光冷澈如水,直洒下来,照得青石街道一片雪青。
杭州城别处开始寂静下来,而那名单上的人,却正开始他们一天的热闹。
孟剑卿已召来两名杭州府的老捕快——周师爷是刑名师爷,要调两名捕快来听用,方便得很——熟门熟路,领着他们按图索骥。孟剑卿道西湖那边多是官坊,暂且不去动他,先从船娘查起。
两名捕快互相看看,其中一人低声说道:“孟校尉,船娘说起来是比正儿八经的官坊低一等,不过真要论起来,不少贵人,喜的就是船娘的风味,咱们贸贸然撞过去,只怕——”
孟剑卿看了他们一眼。两名捕快立时噤声。想想自己也觉得可笑,锦衣卫要查案,又有几位贵人敢多事?更何况他们白天里早已见识过这位孟校尉的敢做敢为,实在是多此一问。
钱塘江畔,船影幢幢,灯光点点,江涛笙歌相和,虽比不得西湖的绮旎风光,但是江天开阔,月色如水,也别有一番风光。
他们在江边停下,等着孟剑卿说出他要找的人。
孟剑卿念出的第一个名字,是“媚红”。
一名捕快脱口说道:“那是柯家第十六船的当家阿姑。”
他指向泊在小湾内一株老柳树下的一艘大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