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红”这名字虽然俗艳,但是灯下的媚红,果然有如枝头最红的一朵花儿,不过正因为最红,红到尽处将成灰,又带了三分酒意,颤巍巍的欲堕未堕,隐隐然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凄艳。
孟剑卿不由得暗自怔了一怔。
他虽然早已知道媚红十有八九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当红船娘,但是媚红的画像与她本人相比,不但画工未能真正画出这嫣红面貌,更缺了那一种醺人欲醉的流动风韵,相去太远,令他乍见之下,便因为估计有误而大大震撼。
媚红见他们上船,不免也是一怔,四目相接,孟剑卿几乎可以看到她心中的震动。
不过转瞬之间,媚红便已镇定下来,绽开的笑意遮去了她心中的不安,翩翩迎了上来,曼声说道:“孟校尉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且莫见怪才是!”一边令小丫头斟茶,一边令老鸨送走客人,好让她专心应付孟剑卿一行。
她居然叫得出孟剑卿的名字,不过孟剑卿转念便已想到原因。白天里他在江边率先射杀猪婆龙时,只怕是万人瞩目,这位媚红姑娘,想必也是其中一个,认得他原也不足为奇。
但也不是没有另外一个可能的……
媚红原本正在招待的客人,本待匆匆告辞,却被两名卫士拦了下来,孟剑卿叫过一名捕快,将这苏州富商的姓名、籍贯和住址都记下来,问清左邻右舍,由那熟悉杭州城的老捕快核对无误之后,孟剑卿吩咐这富商,十天之内不得离开住所,随时听候传问,这才挥手令他离开。
那富商战战兢兢地踏上跳板之际,忽然觉得身后微风飒飒,腿弯处一麻,他惊呼一声险些儿摔下江去,幸亏身旁的仆人眼明手快扶住了他,惊魂未定,船上已传来媚红的笑声:“孟校尉呀,这样子试探,弄不好可是要出人命的!”
那富商看上去十分瘦弱,万一摔下去,江水湍急,只怕来不及救援便已没命。
媚红这样无遮无拦地说破孟剑卿的用意,两名捕快既吃惊又担心。孟剑卿微微一笑,说道:“既然那富商是苏州人,姑娘又恰好姓柯,在下自然不得不试探一下。”
媚红“哎唷”一声捂住了胸口:“孟校尉,这样一顶大帽子,当真要吓煞人了哉!”
她这话似在玩笑,但既便酒意醺得她两颊酡红,孟剑卿也看得出她的脸色已然变了。两名捕快更是心惊胆战。
钱塘江上的柯姓船家,都是陈友谅的旧部。陈友谅败亡后,洪武帝将他的旧部分散至各地居住,贬为贱民,生生世世,不得上岸。地方官既有安抚之责,也有监视之责。
苏州却是张士诚的旧都,洪武帝深恨苏州人为张士诚死守不降,破城之后,加苏州赋税,三倍于他处,是以直到如今,苏州人暗地里还在追念张士诚,每逢其冥寿,便烧香礼敬,对外称之为“拜佛”,后世称之为烧“九四香”——盖张士诚小名“九四”;江浙官场中对此也略有耳闻,只是形迹不显,苏州守吏,怕掀起大狱连带自己也受牵连,也就装聋作哑由他去了。地方官不肯深究,其他人自然也不愿意多事。
孟剑卿无缘无故将这两件事扯到一起,究竟想做什么?难不成锦衣卫办了几件大案之后,意犹不足,又想掀起更大的案子?国初群雄争霸,张士诚、陈友谅、方国珍、明玉珍的旧部,不知凡几;再加上明教教徒……若锦衣卫真是这般用意,只怕血流成河都不足以形容……
只怕头一个倒霉的就是杭州府乃至整个浙江的官吏……
舱中的气氛立时沉重起来。
媚红定下心神,瞥了两名捕快一眼,满面笑容地说道:“孟大人是何等霹雳手段、菩萨心肠,说这番话自然有他的用意,岂是你们想的那样。孟大人,有话不妨直说,我们可都是些土包子呢,没有见过大世面,一句顽话也能当真的。”
她这话似捧似讽,孟剑卿一笑道:“不敢当‘大人’二字。既然姑娘愿有话直说,那也好。”
他挥手令捕快带着两名卫士先行上岸,将名单给了其中一名卫士,命他们去查其他人,自己则坐了下来。
摆明了要好好谈一谈。
媚红眼波一转,款款说道:“孟校尉,此处嘈杂,咱们要详谈,是不是移舟江心比较清静一些?”
孟剑卿道:“客随主便,请。”
他倒要看看媚红究竟想怎样对付自己。
他们相对而坐,媚红并未勉强敬酒,倒是自顾自又喝了几杯,孟剑卿微笑道:“媚红姑娘,你不是想灌醉自己好躲过这一关吧?”
媚红横他一眼:“我这是借酒壮胆呢,谁见了你们不害怕?白日里我还在想,这位孟校尉,倒与其他人大不相同,有胆色有担当,真真叫人敬爱佩服。现在呢……我只怕自己便是那些鼋呢,迟早要被孟校尉你收拾掉的。”
孟剑卿心中清楚知道她这似嗔似怨、一丝丝勾人心魂的口气,全是平日里练熟了的,熟极而流,本来当不得真;但是媚红想来是平日里做戏做多了,真真假假,自己也有几分糊涂,自然而然地说来,令得他恍然竟有不知是幻是真之感。
灯光摇曳,媚红在灯下絮絮说些闲话,盘问京师风物,又问杭州风光,忽而幽幽叹道:“我想我这一辈子是上不了岸、看不到岸上风光了。下一世我可一定要托生到远远儿离开水的地方——哎唷喂,可不能这样说,万一阎王爷听了我的话,将我发配到那千里不见滴水的荒漠,可不是更为难人嘛!”
她似怨似艾,不过说得轻快婉转,又像是自嘲般的排解。
孟剑卿的心中,轻轻触动了一下。
媚红看似不经意的谈笑,却有一种能够让人如沐春风的轻松惬意,似乎在她面前,无论什么样的人,都能够无拘无束地放开胸怀。
他想到栗木。栗木已近中年,其貌不扬,郁郁少言,再加上一身暗器与毒物,似乎从来没有人敢与他亲近。
但是在这样的媚红面前,即便在天台寺中习过禅定功夫的自己也会有如此感受,更何况栗木?
他不让自己再想下去,定一定神,说道:“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了吧?”
媚红有些诧异地道:“不等船到江心再谈了吗?也罢,就随你吧。你想要什么?凡我有的,我一定不会吝啬。”
说到末一句时,媚红似笑非笑地斜睨着孟剑卿,那神情似是在说:你看,我可是认真听你的话的。
孟剑卿注视着她;“我想要你去向小西天的欧阳不修证明,栗木想杀掉他的弟子,是因为你的缘故。”
媚红错愕地转过头看着他。
孟剑卿紧接着道:“栗木想杀掉欧阳不修的弟子,再嫁祸于锦衣卫,从而挑起小西天对朝廷的仇恨,为陈友谅的旧部出一口气,甚至于激起小西天的反叛,让陈友谅的旧部有可乘之机。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希望你不要再听不懂。”
媚红怔了许久才道:“真亏得你会这样想,可是别的不说,就算你说的全是真的,你想我会有这么笨,笨到去向小西天作这样的证人?我还要命不要?欧阳不修那老魔头,不拧断我的脖子才怪呢!再说了,我这样的船娘,说什么话还不是依客人的意思,欧阳不修会相信才叫出鬼呢!”
孟剑卿道:“他相不相信,是我的事;你去不去,才是你的事。”
媚红叹一口气:“我怕死。”
孟剑卿神色不动;“你不去也会死。”
一边说着,嘴角不由得隐隐浮起一丝笑意。
媚红说得这样坦白,似乎再怎么可怕的话,到了她口中也悠扬婉转、值得一听。
媚红又叹了一口气:“这个我自然相信。锦衣卫要罗织一条杀人罪名,可真是容易得很,刚才上船时,你可不是已经拿那个苏州富商做样子给我开眼界了吗?”
她忽而抬起眼:“这件案子,你若办不下来,会怎么样?你们那位沈大人,会不会砍了你的头去向小西天交待?”
孟剑卿避而不答:“那是沈大人的事。”
媚红想了一想,忽然眉开眼笑地靠过来说道:“左右不过是一死,要是可以拖了孟校尉你一道走,黄泉路上也不寂寞呢!我若真个拖了你走,这可叫不叫同命鸳鸯?有没有哪个女子,会为你伤心一辈子?哦,我想肯定有,而且必定还不止一个,对不对?”
孟剑卿真个是哭笑不得。然而心中不是不感触的。媚红看准了他别无他路可走吧?所以才这样放肆地拿这件大事和他调笑。
圆月当空,海潮已至,江中船只,在潮水中跌宕起伏,倏隐倏现。忽地一个大浪打来,斜斜靠着几案的媚红一个踉跄,扑到了孟剑卿身上。
孟剑卿本可轻易避开,但是媚红扑过来之际,一股细密缠绵的甜香突然间无遮无拦地直钻入他心腑之中,孟剑卿只一恍惚之间,媚红温软芳香的身体已经跌入他胸前。
他本待立即推开媚红的,然而媚红在他耳边轻声呢喃:“你们那位沈大人,看起来是想借别人的手来杀你呢,你又何必这样自苦?既然到了这儿,为什么不放开怀抱好好过了这一夜?明天的事情,咱们明天再说,好不好?”
孟剑卿僵在那儿。
船身轻轻一震,想必是张帆了。
风帆满张,船只迎了潮头驶过去,眼看便要被巨浪吞没,忽地一个转折,借了风力,反而驶到了巨浪之上,又迎上下一个潮头。
媚红口中的酒香与脂香一阵阵地袭来,酡红的面孔近在咫尺,那丝丝甜香不知从何而来,缠绕在孟剑卿身体内,媚红的声音细才可闻:“你知不知道,你上船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你真是我的劫数!”
她叹息般低吟:“劫数,你可知道?”
也许白天里远远地望见那年轻矫健的校尉在江上连发五箭、射走五只猪婆龙时,媚红便已经见到了她的劫数。
而近在眼前、近在身边时,那隐藏在沉著老练背后的一身抑扬吞吐、喷薄贲张的活力,令得媚红心中忽地燃起一簇小小的、然而又不可泯灭的火焰。
经历过那么多之后,她渴望的,原来这样简单。
不过是每一个怀春少女共有的梦想而已。
一个年轻、俊朗、矫健、懂得欣赏她的好处、会得将她拥入怀中好好珍惜爱抚的男子。
也许孟剑卿不过是适逢其会而已。
但是媚红不愿去想这么多。
她要的不过是现在这一刻。
孟剑卿觉得自己身体内似乎有两股力量在艰难地搏斗。一个自己是如此贪婪地沉迷于媚红那慢慢儿变得火热的柔软身体,而另一个自己又是如此焦急地想要摆脱这梦魇般的处境。
他的额上已渗出汗珠。
在媚红面前,他实在太高估自己那一点粗浅的禅定功夫了。
那一线细细甜香,不知何时已令他的身体内灼热如火。
孟剑卿突然一惊,这是什么香?
他几乎已经提起一口气要伸手推开怀中的这个身体。
但是媚红忽然微微张口咬住了他嘴唇,咬断了他勉强提起的那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