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已西斜。
回望杭州湾内,仍是白浪涛天,他们所在之处,已近外湾,反倒平稳。
媚红轻轻抚摸着孟剑卿微微皱起的眉头,低声说道:“你后悔吗?”
孟剑卿反垫了手为枕,出神地望着舱顶,过了一会才道:“我并不是后悔。”停一停,他又道:“那是什么香?”
媚红咬着唇轻声道:“还不是我们船上常用的线香。”
孟剑卿一笑:“别多心,我只不过在想,我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倒还真没见识过这么精致的。”
细密缠绵得仿佛要透入骨髓中去。
然而,也许这只不过是他的幻觉。让他燃烧的,不是这缠绵的线香,而是他自己身体内那沉睡已久、抑或是捆缚已久的欲望。
媚红莞尔,伏在他胸前,浓密的发丝带着淡淡清香覆在他脸上,含着笑意说道:“你这样子公私不分,沈和尚只怕当真要砍你的头呢。”
孟剑卿微异:“你们叫他‘沈和尚’?”
媚红抿嘴一笑:“又不是没人知道你们那位沈大人原来做过和尚,不叫他‘沈和尚’又叫什么?”
孟剑卿默然片刻,又道:“那你们还知道多少?”
媚红感觉得他微微急促的心跳,诧异地抬起头来看着他:“你很在意这件事吗?老实说关于沈光礼,我们就知道这些。哦,还有,沈光礼身边突然多了个姑娘,应该是他女儿吧,长得那么像是吧?”
孟剑卿微微笑了起来:“你们的消息还真是灵通。”
媚红又伏了下来,轻轻说道:“沈光礼将你这位得力助手推出来送死,不会仅仅因为要向小西天交代、丢卒保车吧?是不是还有其他原因?”
孟剑卿微笑:“我不该对那位沈姑娘太好奇,去掀她的也就是沈大人的老底。”
媚红的眉头皱了起来:“你喜欢她吗?沈和尚嫌你配不上,所以要变着法子除掉你?”
孟剑卿不知道她话里的醋意是真是假,也许连她自己也分不清。
孟剑卿道:“你不是也说过,那位沈姑娘很像沈大人吗?老实说我们见到她就和见到沈大人差不多。你倒想想,我们这些人有谁还敢去招惹她?”
白天晚上都对着同一张时时让他们如履薄冰、捏着一把冷汗的脸孔,只怕会作噩梦。
媚红轻轻哼了一声:“那也难说。”
话虽嗔怪,语气却娇柔婉转得令人心醉。
在黑暗的船舱中,听着窗外的涛声与耳边的呢喃,孟剑卿不由得感到一阵阵茫然。
呵,如果这真是梦,但愿沉醉不愿醒。
媚红忽然说道:“潮水快要退了。”
他们的船,若不及时靠岸,便会随着潮水漂至外海,直到下一次涨潮。
然而他们似乎谁都不在乎在外海漂上一天。
孟剑卿转过头,看着黑暗中媚红闪亮的眼睛:“你是不会随我去小西天的吧?”
媚红撇撇嘴:“真煞风景,老提着这件事不放。沈和尚料来也想得到我不会去,就算你绑了我去,我也绝不会说出你们想听的话,却还要派你来——我才不相信你事先没想到这一点,为什么不推掉?别和我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之类的废话,你背后可还有讲武堂那座大靠山,沈和尚那么精明的人,才不肯轻易得罪讲武堂,绝不会为着你不接这件案子就砍了你的头去。”
孟剑卿默然良久才道:“我只是觉得,人生在世,有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所以非得要一步步往前走。”
他不能也不愿后退。
媚红怔了一怔,转而说道:“难怪得你起名‘剑卿’,却不用剑而用刀。十年练剑,五年练刀,你这样的人,肯定是等不及十年的。我现在开始有些明白,你从讲武堂出来后为什么要进锦衣卫了,现在论起职位来,只怕你不如你很多同窗,可是论起权势来,只怕你的同窗中也没几个人及得上你。”
孟剑卿笑了起来:“你说话的口气,倒有几分像我们那位沈大人了。他每次打量我们的时候,心里多半也在这么说。”
媚红“噗哧”一笑:“你拿我和你们沈大人比,当心沈大人知道呢!”
孟剑卿知道媚红是在揣摩他,哪一日媚红真正摸透了他的时候,他也许就会像栗木一样,再也逃不过媚红的手,心甘情愿地听从她的要求,不惜一切。
然而袒露自己又是这样愉快的一件事情。
有一个人能够倾听、能够明白他心底的层层忧虑,胸中振翅欲飞的欲望,是多么危险又是多么能令人心中生出无名的欢喜……
孟剑卿觉得自己是在玩火,这样美丽的火焰,也许很快便会吞没他……
船身忽地颠簸了一下,料想是一个潮头刚刚自船底越了过去。
开始退潮了。
媚红叹息般说道:“我若是不跟你走,又或者是不听你的话,你可怎么办呢?”
甜蜜的呢喃紧裹着的那点精钢般冷冰冰不可动摇的信念,如一柄短刀般直刺入人心,却又带着如此诱人的温柔婉转。
孟剑卿注视着她:“你要怎样才肯答应?”
媚红嫣然一笑:“你若帮我拿到一样东西,我说不定会答应呢。”
孟剑卿就近在杭州湾中征调了一艘海船,按着媚红的指点,驶向外海。
孟剑卿与媚红站在最高一层的船舱中,凭栏远望,只见旭日如洗,海天茫茫,回望海岸,渐渐儿已隐没在烟波之中。
日光之中,媚红的脸色略略有些苍白,眼角隐约已见细纹,比起夜间来,又另是一种颓废落红、令人叹惋怜惜的憔悴风情。
孟剑卿打量她,却不知媚红也在日光之中暗地里打量着他。
如日光一般喷薄逼人的力量,她也曾经拥有过吗?
良久,媚红心底里不由得生出苍凉的叹息。
她喃喃自语般说道:“真希望倒过去十年。”
孟剑卿惊异地道:“倒过去十年?那时候你还是一个小丫头吧。”
媚红嘴角微微一弯,似笑不笑地道:“小丫头倒不是,但十年前的我,又怎么是现在的你的对手呢!”
孟剑卿被她这句话一堵,接不上来,只好笑笑。
他想会让他迷惑的,的确不会是十年前的媚红吧,而只可能是现在这个阅尽世事沧桑、如此玲珑剔透的媚红。
西北风一路劲吹,不过一天一夜,海船已绕过舟山普陀山,转而向南。媚红带过来的十二名家人,神情间都开始激动起来。
风向并不太顺,媚红的神情之间,隐隐有些焦躁,那十几名家人,更是坐卧不安。
日落时分,船上舵手打发一名水手进舱来说可能会有风暴,请他们做好准备。
远望斜阳,果然是红得异常。东方天空则又黑得不同一般。
船只加快了速度,想赶在风暴来临之间驶入离这最近的韭山岛。但是风暴竟是说来便来,转眼之间,满天黑云挟着狂风呼啸而来,巨浪涌起。海船未载货物,出海之际带的压舱石,因为媚红急于赶路而沿途抛去大半,船身太轻,狂风一吹,摇摆不定,舵手急叫落帆,以免被狂风吹翻。
水手突然气急败坏地大叫起来:“缆绳缠住了!”
风帆降不下来。
一名瘦小灵活的水手爬上桅杆去解缆绳,然而风劲船摇,一个失手,倒栽下来,幸得被横桅一拦,掉入了海中,同伴急忙抛下绳索,将他拉了上来,虽然冻得哆哆嗦嗦的跑到后舱去换衣服,幸而并无大碍。
一个大浪打来,船身几乎侧翻。
媚红的家人中,一个半百老头脱了鞋子,爬上了桅杆。媚红“哎呀”一声:“怎么让延福伯去爬桅杆!”另几个脸色尴尬:“我们拦都拦不住——”
那延福伯年纪虽老,身手却极敏捷,比起方才那年轻水手,竟还爬得更快更高,盘绕在桅杆上,解开了一道绳结,又向更高处爬去。
但风势委实太大,突然间风帆一侧,缆绳随着风帆转了一圈,竟将延福伯的颈脖缠住了,众人都大惊,媚红更是失声叫了出来。
她身后蓦地里飞起一道光影,“当”地一声劈断缆绳嵌入了桅杆,却是一柄短刀。延福伯重重地跌落下来,被横地里飞来的一条长索拦腰缠住,减去了他的下坠之势,落地之际顺势一滚,喘着气站了起来。
孟剑卿挥出长索之际,左手一探,又是一柄短刀掷出,劈断了另一个绳结。
风帆降了下来。
迎面而来的巨浪,打上了甲板,船身一侧,甲板上的人都身不由己地滚落在地。孟剑卿向侧旁一闪,沉下身子倚在舱壁上,媚红跌过来,被他一把接住。
又是一个巨浪打过,咸湿的海水灌入了口中。
风浪之中,孟剑卿仍然可以感到媚红急促的心跳和喘息。而他自己,想来也好不到哪儿去。
天黑如墨,急雨如箭,船身跌宕起伏。
在这苍茫大海上,每个人的力量是如此渺小。这一刹那间,她只有他,他也只得她。
生死与共。
然而孟剑卿的心中,这一刹那间,又是如此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