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己跟随孟剑卿返回应天,行经岳阳,在驿站换马之际,却有文儒海的家人在那儿等着。
文儒海早在李克己假释出狱之前,便因老族长八十大寿而回了岳阳老家。他派了家人在驿站等候李克己,一则因为多日不见,想见个面叙一叙;二则也因为从水路赶回青城的李克己的家仆万安与书僮抱砚两人现今就住在他家中。万安年老,连日以来辛苦奔波,舟近岳阳时生了一场大病,上岸来休养,文儒海闻讯将他和抱砚都接到自己家中将养,日前才刚好转,本说要回青城的,文儒海打听到李克己入京的消息,便劝他们就在岳阳等候。
文儒海住在岳阳城郊文家老宅,临近洞庭湖。涨潮季节,湖水已经淹到了文宅所在的小山坡的山脚下。迎接他们的家人说大水时湖水会淹到文宅的外墙,所以文宅的墙脚都特别用青石加固。虽有大水之患,风水师说此地风水极好,文运昌盛,分得老宅的长房两兄弟文端与文方,都以文名入仕,分别官居礼部尚书与湖州知府;年轻一代的五个兄弟,也大都以国子监监生的身份得以入仕,前途正好。所以文家从未想过要迁居岳阳城中,只是不断加固此处堤防与院墙。只是文儒海这一房的老少两辈,除他之外,都有官职在身,不得回来,是以偌大宅院中只留下他与两房看守家人。
文儒海不但设下盛宴,还请了几位岳阳知名的文人作陪,并召了当地最有名的戏班来助兴。
孟剑卿微笑着低声向文儒海说道:“皇爷最嫌恶大小官员们喝酒听戏,李先生又在丧期之中,这样做是否不太妥当呢?”
文儒海笑道:“孟校尉不提醒,我还当真忘了这回事了。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今天难得李兄远道而来,就不要扫了大家的兴了。来,来,孟校尉,你也点一出戏吧,这个班子很是不错,到岳阳一趟,不看看他们的戏,便枉此一行了。”
孟剑卿既不能撕下面子,当此之际,也只能随着大家一起入席点戏了。
李克己看望过万安与抱砚之后方才入席,与文儒海并肩而坐。
文儒海频频劝酒,到后来孟剑卿都看不过去了,拦住李克己举杯的手道:“别喝醉了。”
文儒海一笑:“我知道李兄心里难过,所以才劝他喝酒。一醉解千愁,醉了岂不更好?”
李克己只一怔,便大笑起来:“对,对,一醉解千愁!来,咱们大家一起喝个痛快!”
他一仰头,又饮尽一杯,心中却是百感茫茫。
他已永远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算他此后能够青云直上,能够扬名天下,没有他们在一旁,又有何意味?他今后的路,要为了谁一步步走下去?
雷声隆隆地滚过湖面,饮酒听戏的人们不觉都转过头望望大厅外。
闪电撕开了黑沉沉的夜幕,不多时,暴雨倾泻而下。
洞庭湖上风起涛涌,巨浪拍打着堤岸,小山坡之上的文宅也似乎在微微震颤,大厅中的人们身不由己都感到了脚下的抖动。隔了天井,对面小戏台上正在上演全武行的长阪坡,锣鼓喧天,与电闪雷鸣相呼应,令得庭院之中弥漫起一种奇异的气氛,仿佛不是在岸上,而是在巨舟之中,与洞庭湖上的惊涛骇浪只有咫尺之隔。
李克己心神恍惚,过了一会才听到文儒海在对自己说话。文儒海笑道:“李兄,上一回在京中你送我的几幅画,全都被锦衣卫衙门要去做办案的证物了,看样子是休想再要回来。今晚你该再为我画一幅吧?”
孟剑卿微微一怔。文儒海是在说谎,还是的确有人瞒着他这个主办案子的人没收了那几幅画?什么人有这个胆子?就几幅画而已,就值得来开罪他?
李克己不觉一笑,文儒海爱在盛宴之上索画的习惯丝毫未改,令他仿佛又回到了洞庭湖一案案发之前与文儒海饮酒作画的时候。
文儒海不待他回答,已命两名家人在大厅当中清出一块空地来,又在空地的边缘放上一张长案,准备好笔墨纸砚。
洞庭湖上的风涛之声与雷声鼓声相杂,文儒海忽地拍着桌面高唱起一首元人小令来:
“诗情放,剑气豪,英雄不把穷通较。江中斩蛟,云间射雕,席上挥毫。他得志笑闲人,他失脚闲人笑。”
孟剑卿打量着文儒海,心念忽地一动。
文儒海此刻的神气,倒比李克己还要像铁笛秋一些。
难怪得这两个人会如此投契。
李克己的目光投向长案上的宣纸,略一停留,又转向了大厅两侧雪白的墙壁。
长案上的纸张,不足以容纳他此时心中的种种感触。
他蓦地抓起案上一盒满满的浓墨,一扬臂,凌空挥洒向右面的粉墙。
文儒海的眼中闪起了异样的亮光,招手令家人赶紧再磨墨。
李克己抓起古玩架上的一幅绣绢盖巾,揉成一团,以绢为笔,将粉墙上的墨迹铺展开来,墨迹高处伸手难及,他纵身跃上房梁,以双足勾住横梁,倒挂下来将墨迹渲染开去。
绣绢所到之处,墨迹浓淡立分,或漫如云烟,或重如浊浪。
此时另一盒墨也已磨好,李克己纵身跃下,扔了绣绢,抓起头号狼毫,饱醮墨汁,挥洒勾勒之间,八百里洞庭跃然墙上,水波荡荡,风急云低,孤舟栖于湖心,宛如正被巨浪抛掷向半空;而最震撼人心的,还是那海吸百川的张拔气势与浪涌连天孤舟自静的奇特意境。
最终他挥毫写下“八百里洞庭孤舟纵横谁人识”一行字,掷笔案上,自横梁上颓然落下,望着墙上的洞庭湖,不知不觉之间已泪流满面。
孟剑卿蓦然一惊,不由得像厅中众人一样,屏息静气地仰着墙上白浪滔天的洞庭湖。
他开始想到,也许真的有人会利令智昏、如此大胆地假公济私拿走李克己从前送给文儒海的那几幅画。也许对那个人来说,那几幅画的确值得他去冒这个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