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己还没有离开岳阳,旨意已经下来,著他回青城守丧,期间由地方官严加看管。至于丧期满后如何,却没有下文了。
他再一次被挂了起来。
孟剑卿押解护送的任务已经完成,兼程回京复命。
沈光礼听完他的汇报,淡然一笑:“我没想到铁笛秋居然会这般软硬不吃,连李克己都丢下不管了。皇爷手头要是略紧一紧,李克己就得去凤阳服苦役了。”
孟剑卿踌躇了一下才道:“卑职觉得铁先生的情形不太对头。看他临走时的身法,似乎并没有人们传说中那么超凡入圣、惊世骇俗。我怀疑他拍李克己那一下,其实是在借力。他要丢开李克己独自隐居起来,会不会也有这个缘故?”
沈光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除了李克己和老严,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就是你了。若情形当真如此,若他那些对头们就此胆气壮了找上门去,谁都不会认为老严会干这么没品的事,只怕所有人都会将这笔帐记在你的头上。”
孟剑卿抬起头答道:“若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大人不妨看作是对卑职的又一次磨练。”
沈光礼笑而不语,转而提起案上一纸公文递给他。
原来是礼部派了一名国子监生去泉州祭祀妈祖,要求锦衣卫派人护送。
孟剑卿暗自诧异。朝中士大夫们,向来以为妈祖之神,不见于典籍,不可褒扬;开国以来,这还是朝廷第一次正式祭祀妈祖。
不过即便如此,似乎也用不着派他去吧?
但是他没有问,沈光礼也没有解释,待他双手奉还公文,慢慢说道:“你现在对铁笛秋、李克己,哦,还有文儒海,有什么看法?你以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孟剑卿怔了一下才道:“他们都是与卑职不一样的人。”
想到他们,尤其是李克己,孟剑卿的心中总会生出种种迷雾般的感触。
沈光礼注视着他,等着他的解释。
孟剑卿接着说道:“李克己的画之所以会有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卑职以为与他跟随铁笛秋修习了十余年有着直接关系,十年磨一剑,他将他的精气神都用到这上头来了。卑职也仔细观察过他的武功路数,觉得他与人过招时远远没有他自己单独练功时挥洒自如,并且有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与愉悦。”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李克己却将寒窗十年的文武兼修,铺了一条这样只求心中愉悦安宁的路。
就如那本应长成栋梁之材的一棵树,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一朵自在开谢的花,真不知叫旁人说什么好。
泛若不系之舟……
孟剑卿的心中忽地冒出这么一句。
人生在世,本有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他这个逆水行舟人,望着那一条不知要飘向何方的不系之舟,究竟是应该为它焦急,还是应该暗生羡慕?
沈光礼微笑道:“看来你现在已经懂得如何看人了。”
停一停,他又说道:“所有的事情,都是人来做的,都是为了人而做的。你懂得了人,也就懂得了事。”
孟剑卿霍然惊悟。
沈光礼从来没有这样教过他。他向来都是将他们这些人一把丢到狼窝里,冷眼看他们自生自灭,再从中选出最能干的幸存者去闯下一个狼窝。
沈光礼已经站起身:“给你三天时间准备。”
孟剑卿领命,将要退出来时,沈光礼忽地又道:“你知道这一次为什么要派你去吗?其中一个原因是,皇爷钦点的那名国子监生,正是文儒海,李克己的患难之交,也算与你有几分交情吧。”说到这么他似乎觉得很是有趣,微微笑了一下才接着说下去:“这就是因缘。仔细想一想,这世间看起来无论怎样不相干的人和事,你都可以找到它们之间的某种因缘。”
孟剑卿怔了一怔,看沈光礼没有再说话的意思,才躬身退出来,掩上房门。
繁星满天,夜风一阵阵地拂过长廊。
孟剑卿回望窗前沈光礼负手而立的身影,暗自沉吟。
今晚他对自己这样循循善诱,究竟有什么用意?
孟剑卿绝不会认为沈光礼是想培养他来接手,即使沈光礼终于要退下去了,由谁来接手,也不是他能决定的。
那么就是,沈光礼觉得他已经闯过够多的狼窝,有资格来听这些教诲、以便完全成下一个更艰险的任务?难道护送文儒海去泉州祭祀妈祖这样的例行公事,也会潜藏着连沈光礼都不敢掉以轻心的凶险?
一名卫士自长廊那头悄然趋近,在孟剑卿耳边低语几句。孟剑卿微微点一点头,低声说道:“好,办得不错。”
私自吞没文儒海那几幅画的,是一名孟剑卿调来协办此案的校尉。自以为与孟剑卿是平级,故此大胆弄了手脚。那几幅画,已被查抄出来做为罪证。那名校尉,已交与锦衣卫慎刑司查办。
孟剑卿要确保不会再有人胆敢在他手下办案时私底里做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