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叶村甚是偏僻,但也有四、五十户人家,一群少年人,都与李克己差不多大,一个冬天下来,不论怎样也都混熟了。开春后,克己上午跟叶知秋念书,下午叶知秋要料理家事,他便溜出去与同村少年游玩,下水捕鱼上树捉鸟,无所不至无所不为,少年心性,毕竟难改。叶知秋明知他的行径,但笑而不言,只督促他的学业。晚间还要上一个时辰的晚课。回内院后,叶氏虽佛前对经,总让克己将一天的书念给她听。她读书不多,但记性极好,往往一两遍后便已记住,克己再背时,稍有错漏,已然知晓,不是喝斥就是责罚。第二天上学时,叶知秋少不了要先检查一番克己身上的伤痕,一边啧啧叹道:“也亏你姆妈这么下得了手。”
克己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听着叶知秋的抱怨。他明白母亲是恨铁不成钢,因而对自己极是生气。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像母亲那样过耳不忘?从苏州经万里长江回到青城,他发现自己再不能像在苏州时那样专心于学业,他的心思常常在他还未察觉时便飘到了不知何处。更令他惭愧的是,他总是惦记着下午与伙伴们的游玩,以至于总是心不在焉。
少年人在一处,难免有争强好胜、为着一言半语不合便打起来的时候。李克己在苏州时跟着邻居学了一点儿拳脚,他性子又倔强,非要占个上风,渐渐地伙伴们都怕了他,经常串通一气来对付他,他也毫不畏惧,绝不服输。叶知秋有时见到他们争斗,只是笑,不责骂那些少年,也不拦他,反而在过后指点他这一次的得失,帮他打赢下一仗。每到这时,他们之间便有着一种神秘的默契与喜悦,一同回家来,心照不宣地瞒着叶氏。
但这事到底让叶氏知道了。
那日晚饭时分克己回家来,衣袍全扯坏了,鼻青脸肿,全不似平常进门时的衣服齐整。他悄悄地蹩到桌角坐下。叶氏看他一眼,他只勾着头。叶氏绕到他身边站定,他将头勾得更低,冷不防左耳被拧住,身不由己地给提起来扔到父亲灵位前跪好。叶氏抽出一根榆木戒尺,“拍”地一声抽在他臀上,厉声喝问:“今天下午干什么去了?”见他不吭声,越发恼恨,戒尺下去得又快又紧。左右仆妇来劝时,叶氏流着泪道:“以前在苏州,为着你总好跟人争斗,弄出多少事来!现如今又是这个样子!成天不学好,只会惹事生非,你是要气死我啊!村里人告诉我你这些日子干的好事时,我还不相信,总想着你也大了,不会再这样子不懂事。谁知——”她一口气噎住,说不下去了,只是一边哭一边打。
克己的奶娘看着这回打不同寻常,又不敢劝叶氏,转念一想,悄没声息地将叶知秋请了来。叶知秋一进来,便抢下戒尺,着仆妇扶定了叶氏不让她再靠近克己。克己笔直地跪在那儿,满脸是泪,额上冷汗涔涔,却不肯呻吟一声。叶氏看着堂兄,说不出话来,手气得冰凉乱颤,别过头进里院去了。
晚饭草草收了下去,克己这一夜便睡在外院叶知秋房里。
叶知秋让克己趴在床上,取一瓶药酒为他活血散淤,一边揉一边问:“今儿个怎么打输了?”
克己嘟哝着道:“他们邀了七八个外村的半大小子来,我一个人怎么打得过!先生又不在一边指点。”
叶知秋笑起来:“好了,明天再说,我包你明天一定可以打得过他们。”便让他先睡,说自己还要看看帐簿。
克己侧着身子向里躺下,只如何睡得着?
下午那些小子当着他面大唱特唱李家族人中流传的嘲笑叶知秋的一首歪诗:
口角几回无觅处,忽闻毛里有声传。
未出庭前三两步,额头已到画堂前。
去年一点相思泪,至今流不到腮边。
几回拭脸深难到,留却汪汪两道泉。
他当时便追了上去。
那群小子边唱边跑,把他引向村外草坡,其中一个小子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嚷着李家族人中暗示叶知秋与叶氏之间暧昧难明的关系的流言。他本已心生疑惑而停下了脚步,听得这些话,再也按捺不住,明知有诈也紧追不舍。
结果,在村外的草坡上,他挨了一顿好打,煞尽了往日威风。
现在回想起来,又暗自有些疑惑。自己从懂事起,就从未听说过外祖家的任何人任何事,这个天上掉下来的舅父无论是相貌还是性情,也一点也不像母亲。他回想着在苏州时的人和事,努力想找出有关这位舅父的事情,但总是徒然。
想着想着,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梦中一个翻身,不防压着了伤处,痛醒过来,睁眼见房里灯已灭了,初春时节的冷月直射入窗里来,叶知秋不在,外面风正大,挟着寒气四面乱蹿。
他迟疑了一下,但只一瞬间他便已拿定了主意,移身下了床,轻轻穿好鞋子,心头乱鼓似的,即亢奋又惶恐。门从外面扣着。他想一想,轻轻走到窗边,小心打开窗户,探出头去。
院中寂无人踪。
他一咬牙,翻了出去,轻手轻脚地向内院摸去。他不知道自己期望发现一些什么,但却非这样做不可,否则他无法安眠。
内院的正房内还亮着灯。克己贴到窗户下,蜷缩着身子,用心听着窗户里的声息。
叶氏正在说话,她的声音微微发颤:“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克己是为了这个才跟他们打架?”
叶知秋低声道:“我担心你生气。这必是周氏他们教唆的。”
叶氏:“就算是,又能怎么样?你总不能去为难他们吧?我只盼着克己能有出息,这些人怎么说怎么想,都由得他们去。”
叶知秋停一会又道:“只是,既然开了这个头,克己今后与他们相处只怕很难。”
叶氏:“我也是这么担心,克己性子太过倔强,自古强梁者不得好死,我实在是担心,所以才时刻提醒他不要争强好胜。但是总关在家里也不是个办法啊。”
叶知秋道:“我倒有个法子。万安不是有个外孙,与克己差不多大吗?明天将他带来陪克己在家里读书。另外,我在青城山上买一处房子,在家里呆一段时间,便到山上去住个十天半月的,也不至于太闷。”
叶氏踌躇半晌,道:“也只有这样了。”
克己哪还不知机,急忙溜回外院,依旧从原处回到房中。等了一会,叶知秋才回来,点上灯,先过来看看他睡得可好,方才吹灭了灯,和衣睡在旁边。
克己的心跳得极快,他真怕叶知秋会发现自己并未睡着。但一夜无话。
两天后,万安的外孙果然被接来了,八岁的孩子,身量倒像只有五、六岁,一双漆黑晶亮的眼睛,狡黠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却又像个十几岁的少年。叶知秋为他改名“抱砚”,心中不由得苦笑。他原想为克己找个读书的伴,可是看抱砚的样子,只怕是找了个比克己更叫人头疼的学生来。
叶知秋的猜想果然不错,短短一天时间里,所有的人都被吵得无法忍受。叶知秋感叹怎么抱砚会有那么多的问题,会有那么多的花样,只要他一时眼错不见,便会闯出祸来。三天之后,连家里养的鸡见了他们都飞奔而逃。
后来他们知道,抱砚的家里之所以会愿意送他来荷叶村,就是因为他的顽劣已到了无人可以忍受的程度。
叶知秋只好提前带他们上了青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