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过乐山大佛时,李克己吩咐船家等候半日,他带着抱砚上岸去,隔了江水观赏大佛。
江岸之上,与大佛遥遥相对,是香火繁盛的海通和尚庙。
海通和尚的故事,李克己早已听说过。当年海通发愿开凿大佛,募得巨金,当地官吏垂涎,逼海通交出,海通断然拒绝,说道:“自目可剜,佛财难得。”那些官吏便要他“尝试将来”。海通果然剜目以献,众人惊慌,不敢再谋取佛金。
今日亲眼见到大佛,见到刻着海通事迹的碑文,李克己才发觉,原来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确是至理名言。江水滔滔,面对与乐山并肩的大佛,背后是海通和尚庙,他不能不心动神摇。
许久,他才随众人进庙来。
海通和尚的塑像慈眉善目,宛如老佛。李克己只看了一眼,便大失所望。这不是他心中想象的海通。他环顾着四周。四壁才刚粉刷过,尚未装饰。
他的心中忽然有一阵冲动,叫抱砚取出笔墨,略一沉吟,提笔在左壁上勾出了一个背面而立的人形。
香客原以为他是要像过路文人一样题诗留念,不想却是作画,好奇之心大起,转眼间已将李克己围得密不透风。
背面而立的海通和尚,双手捧着一个木盘,僧衣下的肌肉因为痛苦与愤怒而隐隐贲张。面对着他的一名官员和两名小吏,神情各有不同,那官员惊慌之余仍强作镇定,一名小吏却已因恐惧而几近疯狂,另一名小吏的惊恐之中又露出肃然起敬、若有所思的神色。人物固然是罕见的逼真,但更撼动人心的还是整个画面弥漫的那种悲愤莫名的气氛,压迫得众人喘不过气来。
李克己运笔如风,片刻间已画完,在左上角题道:“海通和尚捧目图 青城李克己。”将笔掷给抱砚,审视着画面。那三名官吏令他心中有一种极其不快的感觉,仿佛自己此行正是要走入这一片污淖之中与他们合为一体。他摇摇头,长吁了一口气,拍拍手,转过身来,人群不由得自动让出一条路,让他走出来,敬畏地看着他匆匆离去。
舟到重庆时,李克己携了礼物,上岸拜见岳丈华德远时,他才知道自己在海通和尚庙中的题壁之作已经轰动了整个川中。
华德远对他十分满意,但提起这件事,仍是略有不快,道:“克己,勿怪老夫多事,委实是圣人早有明训:道成而上,艺成而下。画乃寄情遣兴之术,视为笔墨游戏便可,不可过于沉溺其中,以妨正道。”
李克己点头称是,心中却是一阵惘然。在作画之时,他只觉胸中块垒不吐不快,挥笔之际,分明有着难以言喻的、酣畅淋漓的快乐。
他无法舍弃这种快乐。
晚间他住在华德远的书房中,送走客人,闭门掩窗,静修了半个时辰的晚功,调平心息,方才焚香开卷。
也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遮遮掩掩地往这边而来,心中不由一怔。
敲门进来的是个十三、四岁的锦衣少年,神情腼腆,拿着一大卷宣纸小声道:“父亲大人不让我打扰姐夫,可我忍不住,偷着来了。姐夫你给我画张画吧,馆里同学都不相信你画得有那么好。”
李克己明白这必是华德远的独子华霖了,听到说到学馆,不由起了种隐隐的怅惘,在苏州时,学馆里意气相投的岁月此时闪回,竟有隔世之感!
华霖已铺好了纸笔,卖力地磨好了墨,满脸期待地看着他。
他提起笔来,略一沉吟,挥毫落纸,寥寥几笔,已勾勒出学馆模样,数名童子神色服饰、面貌举止无一相同,挤挤攘攘,正在围观一副长卷,长卷中画的也是学童观画,纤细之处,有如蚊足。镜中之象,象中之镜,扑朔迷离。
末了于左上角题“小儿观画中小儿观画图”,署名注日,搁下笔,道:“先晾干了再卷起来。可别让你父亲知道了。”
华霖只顾睁大了眼看着,此进才醒过神来,那话语说不出来的倾心敬服,是李克己所熟悉的,他少年时也总是这样看叶知秋。同样的,叶知秋也总是背了叶氏与他一同寻幽探险。想到此处,他不觉一笑。
华霖直呆到半夜才兴犹未尽地离去,李克己稍睡一会,鸡鸣即起,在房中修习了一个时辰的早课,之后才洗漱了,携一卷时文选,信步出房,坐在荷池畔的石栏上看书。
不觉旭日东升,他忽然觉到有人在注视自己,下意识地抬头去看时,见荷池对面的丹桂树下,站着个著嫩绿衫子的少女,晨妆才罢,娇柔清秀得恰如花间之露,手中还牵了个十来岁的著杏黄衣裳的小姑娘,眉目间与她依稀相似,好奇地睁着眼往这边看。
少女同他的目光一碰上,便羞怯地转过了头。李克己低下头继续看书,心头却扑扑乱跳,明白那少女必是华露无疑,小姑娘料是她同母妹华霏了。宦家女儿,如何肯轻易让外人见到,便是未婚夫妻,也应避嫌,不当私下相见。
他忽地想起了叶知秋同他说过的京城中“榜下抢婿”的风俗。每到发榜之时,总有不少富商大贾、名门大族,候在一旁,倘有青年进士,未曾婚娶,也不管他有否聘妻,动手便抢,当此之时,一般进士,也是身不由己了。拜堂之后,生米已成熟饭,便是打起官司来,总无判离已婚夫妻的道理,原来的聘妻,倘若不甘另结良缘,便只有同侍一夫、甚至于屈为侧室了。
华德远必以为自己此去定然高中,唯恐被人招了乘龙快婿,先让自己见见他丽冠群芳的女儿,免得将来变心。他在心中苦笑了一声,又觉得自己似乎是太多疑了。不由得再抬起头时,却见华露已分花拂柳往后院去了,看看不见,忽又回眸,脉脉深意尽在不言之中,袅袅去了。
李克己的心中不觉颤了一下,涌起一种他所不熟悉的奇怪的怜惜呵护之感,微微儿酸楚,却又温热而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