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文儒海就找到那家小客店投帖拜访,李克己疑惑地接过名帖,看了一会,不明所以,只得让万安请他进来。
文儒海一进来便笑道:“李兄,久仰久仰,今日冒昧相访,希望李兄不要见怪才好。”
李克己已然认出他来,心中仍是疑惑不定,道:“你我才第二次见面,何谈久仰。”
文儒海毫不在意,道:“李兄在乐山作《海通和尚捧目图》之时,在下有一位朋友正好在场,回到京中后向在下倾心推崇,并说他带来的摹本是形似而神不似。在下以为摹本尚且如此,何况原本?在下已在玄武湖上备好宴席,务请李兄赏光,当然啦,宴无好宴,在下心中实是惦记着能得李兄一幅真迹。别个东西,自然没有这般坐索的道理,这字画却不妨,李兄当不会怪在下唐突吧?哈哈,请,请!”
李克己还是第一次碰上文儒海这样的人,当真是毫无办法,只好随他一路来到玄武湖。
文儒海家道豪富,出手不凡,包了一座画舫,停在湖中,另有一班乐手在后舱伺侯。除了李克己,还有七八位客人,看情形都是非富即贵,少年得志,一个个意气飞扬。
昨日那紫衣女子也在舱中,文儒海介绍道这是他的爱姬封雨萍,原为秦淮河上的花魁,近日才为他赎出。除封雨萍外,另有数名歌儿舞伎,其中尤以名为“回风”与“飘雪”的两名女伎引人注目。回风体态飘逸,如杨柳临风;飘雪肌肤白皙,如玉似雪。想来她们的名字便由此而来。
文儒海笑道:“回风与飘雪是秦淮河上最新评出的状元榜眼。李兄是今科赶考的举人,按例不得召伎,若是叫别的歌儿舞女来助兴,多半会让御史参李兄一本。不过既有回风与飘雪在座,便无妨了。”
在座的富贵少年们都大笑起来,只有李克己不明白他们在笑些什么。封雨萍侧身在李克己耳边说道:“这是应天府的最新掌故。上一回邵翰林与驸马欧阳伦召回风与飘雪陪酒,被御史参了一本,皇爷大怒,要亲审此案。回风和飘雪得了一名老吏的指点,见皇爷时,妆扮得尽善尽美,不以言辞申辨,只流泪求饶。皇爷不由得叹道:这两个小妮子,我见了都要心动,也难怪得那两个小子把持不住。当下将她们无罪开释。此后秦淮河中唯有她们两个可以不受约束地陪侍官员与士子。”
封雨萍的热情与善解人意,令从未经历过这样场面的李克己多少自在了一些。而洪武皇帝亲审这风流案的掌故,又令他心中生出十分异样的感觉;叶知秋对这位洪武皇帝极少评价,偶尔提及,也只说是一代雄猜之主,卧榻之侧不许他人酣眠,颌下龙鳞不容有心无意的忤逆。李克己自他人口中所听到的洪武皇帝,也大致如此;却不知令人不敢仰视的威严之后还有这样的一面。
酒过三巡,文儒海道:“今日的主客是李兄,李兄来自天府之国,眼界自然是高的,咱们拿出的玩意儿,可必定要是李兄从未见识过的才行。各位可有什么建议?”
众人交头接耳地商议一会,哄然叫道:“萍儿是天竺人,她的天竺歌舞李兄必定从未见识过,今日就让李兄开开眼界吧!”
李克己这才知道为什么封雨萍的面貌神情不似一般汉家女子。
封雨萍并不推辞,饮了一盅,便坐到下首,弹琵琶唱曲劝酒,歌词听不明白,曲调也是异域风情,若牧歌又若梵音,无遮无掩的热情与世事无常的颓唐奇异地纠结在一起,让人心在恍惚之中不知不觉地沉沦。
一曲终罢,封雨萍脱了紫罗衣,露出紧身的窄袖蛮腰月白衣裙来,越衬得她身形婀娜,摇曳生姿。她随手取过一面小鼓,拍击起舞,俯仰回旋,长裙飘荡,一面鼓时藏身后时举头顶,但都不妨碍她的拍击,疾处如急雨,缓处如私语,令人想见五月艳阳下的原野,花开烂漫,一群狂歌欢舞的少年男女,彼此追逐,笑语喧喧。
文儒海在李克己耳边道:“萍儿说,在天竺,人人都能歌善舞,民风开放,五月花开之际,男男女女,狂欢于野外,尽情歌舞,无拘无束,她今日唱的便是当时人们常唱的牧歌,这舞也是牧童之舞。这里面还有一个故事呢。传说古时有一个牧童,长得极其俊美,每一个姑娘都喜欢他,每到他出来放牧之际,她们便围着他唱歌跳舞,久而久之,便有了固定的曲调与舞步。萍儿说她生长在中原,这牧童之歌牧童之舞的气韵,已大不如故国了。”
他和封雨萍一样,都喜欢贴近人说话,似乎不如此不足以表现他对人的热心。
李克己“哦”了一声。封雨萍现在的歌舞,便仿佛带着火一般滚烫的激情,灼烧得他素来宁静的心境有如被人投石的潭水,不自禁地动荡摇晃着,令他不能如往常那样准确切实地把握自己。他不能想象,如果身临其境,自己会不会完全迷失自我。他的心中升起了强烈的不安,同时又留恋着舞中的热情,无法决然离去。
而座上的其他少年早已心醉神迷。
舞罢封雨萍披衣归座,擦着汗笑道:“这舞要许多人一起跳才尽兴,我又生疏已久,让各位见笑了。”
众人哄然叫好,齐齐恭维文儒海艳福不浅,得到这般佳人相侍。
李克己注意到封雨萍只在右腕上戴了一串白玉手铃,每一个铃铛上,都雕着一尊小小的佛像,佛像面目狰狞,形状怪异,一眼便知不是中土之物。他不觉问:“这是天竺所产吧?只戴一只,也是天竺的风俗?”
封雨萍笑道:“李公子好眼力啊,这玉铃的确是天竺之物,我母亲留给我的,本是一对。”她忽地叹息一声,道:“我母亲出生在杭州,兵荒马乱中,落入风尘,院中有位姑娘同她很要好,相约谁先从良一定要尽力帮另一人也跳出风尘。后来我父亲念在同胞之情上,不惜重金将她赎了出来,那位姑娘可巧也被一个外来的客人赎走了。她们临走时便各拿了一串玉铃,以此为记约为婚姻。谁想到天不如人意,我父母都在瘟疫中丧身,我也走上了这条道,也许这便是佛祖的旨意吧。”
文儒海一笑:“是,佛祖要将你送给我,所以让你先沦落,再让我来搭救。”
封雨萍按住他的头,强要将手中的酒灌入他口中,一边吃吃地笑道:“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拿我的伤心事来说笑。”
李克己觉得不便打扰他们,转过头去,但心中忽然一动。他以前在哪儿见过这串玉铃来着?
是,他想起来了,是在母亲的衣箱中。一模一样。
他怔住了。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吧?
也就在这时,他察觉到了窗外窥伺的人影,抬起头向窗外看了一眼。那人影迅速隐去,但仍旧逃不过他的眼睛。
洞庭湖的事情兜上心来,他站起身,心中的不安与烦乱更甚。
宴酣之时,文儒海借着酒兴索画,李克己只好画了一幅封雨萍拍鼓起舞的画图,聊以塞责。
日落时分,送走那些大醉的少年,文儒海才坐下来,对李克己道:“李兄,请恕我不客气,你画这幅画时心神不宁,以至于完全没有捕捉住萍儿独特的风韵。是不是因为我座索的方式不对,李兄你心有不快?”
李克己沉默了一会才道:“文兄的眼力惊人。当时我的确在想一些不相干的事情。”
文儒海看着他:“是不是洞庭湖的事?这个李兄尽可放心,朝廷已有决断,在进士试之前,任何人不得追查此事,以免影响国家的抡才大典。”
李克己讶异地道:“你怎么知道?”
文儒海低声道:“家叔是……”他以手醮水,在桌上写了“文方”二字,又迅速抹去,道:“所以我今科不能赴考,成天在外面游荡。”说着他笑起来:“那石大师想必初见面时便已知道我的身份,所以我本想试一试他,反倒被他将了一军。”
文方现任礼部尚书,加衔文渊阁大学士,是今科的主考。
文儒海笑嘻嘻地道:“现在你是不是可以为萍儿好好画一幅了?”
李克己看着他,不由得也是一笑,伸手将方才那幅画撕成碎片,提笔重画了一幅。画上的封雨萍,这才真正展现出她醇厚芳香有如美酒的风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