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光礼派了孟剑卿护送李克己回青城。
因为有锦衣卫护送,沿途驿站换马乘船,无不顺利。
赶回青城时,才不过六月初三的薄暮时分。
尚未进家门,李克己已看见了门上的大白灯笼,眼前一黑,几乎从马上摔下来。
他还是迟了一步。
叶氏的灵柩停在正房,等着他回来出殡。铁笛秋盘坐在灵柩旁的薄团上出神,李克己冲进来时,他才惊醒过来,转过头来道:“克己,你回来了。”
铁笛秋本就黑瘦,现在更加黑瘦得不成人形。
李克己心中的震撼更重。
他感到铁笛秋此刻的情形很不妙,竟仿佛真气已经涣散。
母亲的死,对铁笛秋的打击,沉重得远远超过他的想象。
而同时他也发现,这些年来,铁笛秋在他心中,早已不是单纯的授业之师或是一位表舅。见到铁笛秋那丑陋古怪的面容,他有如见到世上至亲之人一样亲切得近于心酸。
也许在他不知不觉之中,他已将铁笛秋视做父亲一般。
母亲的死已是令他难以承受,现在看来,有如父亲一般的铁笛秋似乎也要离他而去。铁笛秋的神气中带着异样的萧索,令他不寒而栗。
李克己既已回来,叶氏的丧事很快便办妥,安葬在李瑞林的右侧;左侧留了一个墓穴,是准备给正室周氏的。李氏族人送葬之后便匆匆散去,生恐与李克己太过亲近会招致连累。
只留下李克己与铁笛秋。
在山上俯视傍晚的青城,都已笼罩在淡淡烟雾之中。
孟剑卿在山脚下耐心地等着李克己。
铁笛秋站在叶氏墓前,慢慢地说道:“克己,你可知道我当年为什么要去抢隐仙门的掌门来做?”
他突然说起这件事,令李克己十分困惑,答道:“我不知道。”
铁笛秋脸上浮起恍惚的笑意:“只因我生性不肯在人之下,生性不肯受人约束,所以非得要抢到这个掌门之位,这样就没有人可以管束住我。我之所以不肯受朱元璋这些人的延揽,一半是因为这个缘故。至于另一半嘛,千古江山谁家姓?二三百年一轮回。我又何必去为了这个而虚掷大好时光?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青春不行乐,枉负少年时。”
李克己低头不语。
铁笛秋又道:“遇到采薇时,我才知道没有人可以真正逍遥自在一辈子。”
他脸上又似苦笑又似幸福满足。
年轻时的叶采薇,并不是他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而且她又对他的放浪形骇极不赞同;可是她是如此聪慧、坚定、沉着,柔弱的外表下蕴含着那样巨大的勇气。这是他的魔障。
对着李克己谈这样的事情,在别人看来自是惊世骇俗,铁笛秋却视为当然。李克己是采薇的儿子;只有他有资格倾听自己的心事。
因得不到而更执著的无望之爱,带给他的究竟是痛苦多一些,还是快乐多一些?铁笛秋自己也无法判定。这是他给自己套上的枷锁。他原以为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羁绊住他。
铁笛秋伸手抚着墓碑,继续说道:“听到你出事的消息,我便已明白,朱元璋将你关入诏狱,其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是对着我来的。可是我不甘心就此服输。我以为洞庭湖一案,按律来说,你不应有大罪。采薇虽然担心你,仍是绝不开口让我去向朱元璋求这个情。她知道我这一去,便要被关入那个无形的牢笼之中,这比杀了我还让我难受。”
李克己凝视着墓碑。墓碑是铁笛秋亲手刻的。
铁笛秋仰起头让冰凉的雨丝落在自己脸上,慢慢说道:“采薇的病越来越重,我一边用真气为她续命,一边召来悬壶道人为她诊治。可是悬壶道人说她这是心病;多年忧思,积蓄未发,一旦触发,便如雪山之崩,无可挽救。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为了我自己的那点傲气,却要采薇承受这样的煎熬。我这一生,唯一的牵绊,是我自己给自己设下的,又是我自己亲手断送掉的。”
他说得很平静,但与他朝夕相处十余年的李克己却感到了他心中有如槁木一般的死寂的悲哀。
铁笛秋转过头来看着李克己,仿佛要从他脸上找到叶采薇的影子。过了一会才道:“你当然看得出我现在的情形。”
李克己低声道:“是。”
因为心力交瘁,铁笛秋全身的真气已然涣散。
铁笛秋道:“即便不是如此,我也不会去应天。如果我就这样低头认输,入朝供职,又怎么对得起采薇待我的一片苦心?她始终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绝不会勉强我去做违背我本性的事情,她在生时我未能低下这颗头来救她,她已不在,再低头又有何意味?所以,克己,今后一切,你都要靠自己了。”
李克己一震:“先生你这是——”
铁笛秋轻轻地道:“青城山是道家所言第十七洞天福地,本来能在此终老,也是我的福份。只是我现在的情形,委实不宜让外人见到,所以我会离开这儿,去哪儿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你不用为我担心,无论如何,我自保的能力还是有的;何况有隐仙门在,也没有人敢轻易来招惹我。唯一令我不能安静的,恐怕还是隐仙门的弟子。”
他自腰间解下一柄软剑,递给李克己:“这是掌门的信物游龙剑,我现在交给你了。倘若你这一回能够复职,按例不得再列为隐仙弟子,这柄剑就当是我托给你保管的;倘若不能复职,这柄剑就当是我将掌门之职交托给你。总而言之你得好好保管这柄剑。悬壶道人已知道我的情形不妙,他回去之后,必定会告知门中弟子。倘若让哪一个弟子在比武之际抢走了这柄剑,他便是新任掌门,料来一定会千方百计将我拘回隐仙门中去,以重修真气为名将我监管起来,免得朱元璋再因为我的缘故而寻隐仙门的晦气。”
李克己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纵横天下一生的铁笛秋,如今却要隐迹埋踪以求自保;但既使在这个时候,他念念不忘的,仍然是如何不让隐仙门拘管住他。
这一柄软剑,他在练剑时也曾用过,却不知这便是隐仙门掌门的信物游龙剑。
他接过来扣在腰间。
铁笛秋看看山下,说道:“那个孟剑卿,心机深沉,是个棘手人物。你替我绊着他,不要让他发现我要走。你先下山吧,我还想在采薇墓前多呆一会。”
李克己只好依言下山。
到山脚时,他忍不住回头望去,烟雾蒙蒙,哪里还能望见松柏林中的墓地。
他心中一酸,不由得落下泪来。
从今往后,他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两个人都已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