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剑卿并没有催李克己及早动身回应天。
头七过后,李克己本已打算启程,但是城中笔飞弄老宅派人来通知他说周氏病危。
周氏是他的嫡母,无论如何他都应当去尽孝子之责。
孟剑卿又陪着他到了笔飞弄李家老宅。
这么多年来,他几乎没有见过周氏,印象之中,周氏始终是初到青城时所见的那个精明能干的中年妇人;及至见了躺在床上的这个枯干的老妇人,他不禁吃了一惊。
周氏的陪房老仆妇吴妈在一旁说道:“太太病成这样,全是让华家给气的。华家前天派人来退婚了。太太本不想退,当不得那边说话太难听,退了婚还被气成这样。我们看着情形不好,今天才赶紧派人去通知少爷过来。”
言语之间,竟是将周氏的病归因于李克己不争气、让华家退了婚。
李克己怔了一怔,眼前闪过去年在华府中所见的华露的模样。
华家之所以在这个时候退婚,料来是因为铁笛秋的失踪。铁笛秋既然失踪,他便已失去了让洪武皇帝回心转意、还给他前程与功名的机会,更有可能会刺配边疆或是发往军中服苦役,朝中戴罪官员,侥幸未死者,十有八九都是这般结局。
那样娇柔的华露,她的父亲又怎么舍得她跟着他去吃这样的苦头。就算不为华家的前程着想,也不应再缔结这门亲事。
吴妈的态度之间,还有着对华府趋炎附势的不满,李克己却已释然。
他不应连累他人。
至此他也明白了铁笛秋当时的心情。当自己的痛苦不得不与所珍视的人共同分担时,会变成双重的痛苦。
他不希望华露来分担他的命运。
周氏在床上睁开眼来,认出是他,示意他走近一点。
李克己在床边坐下。
周氏昏浊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让他心中很不自在。
过了许久,周氏才说道:“我们李家,本来将一切希望都放在你身上啊。”
李克己默然。
周氏的眼泪滚了出来:“老爷当初为了做一番大事,刚刚成亲就离开了青城。我虽是他的正室,在一起的日子算足了还不到三个月。克己,你不要怪我怨恨你母亲;你叫我怎么不怨恨她!”
李克己无言以对。一直以来,他都是站在母亲的立场去看周氏;然而现在,当他为周氏设身处地想一想时,便深深体会到了周氏的心情。
周氏又道:“人都死了,再说这些也无益。大娘我也快死了。大娘生前的种种不是,你就多多包涵了。克己,你要记住,你是我们李家最大的希望啊!将来有一天,你能为我和你母亲争来两付诰封,我在地下也瞑目了。”
李克己心中茫然。他还有这个机会去宽慰九泉之下的母亲吗?
周氏费力地叫道:“吴妈!吴妈!”
吴妈赶紧应了一声。
周氏说道:“那家私薄子,还有钥匙,你都拿来,交给少爷。从今往后,你就好生服侍少爷吧,才不枉我待你一场。”
吴妈白了李克己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去拿家私薄子与钥匙。
周氏闭上眼睛休息一会,说道:“克己,我死之后,喜容你来画吧。人人都说你画得好,也给大娘画一幅。”
李克己低声答应着,心中的酸楚令他难以再面对周氏,想要抽身站起来,周氏却牢牢抓住了他的手。
待到吴妈取来家私薄子与钥匙时,周氏已经咽气。
周氏的丧事依然由李克己操办。两场丧事办下来,再加上李克己带往京中的费用,城中的店铺与荷叶村的田产已消耗近半。所余产业,李克己都交由老族长看管,照旧由吴妈打理。
吴妈见了他所画的周氏的遗像之后,态度不觉已有变化。遗像上的周氏,仍是中年模样,精明强干而又仁慈可亲。吴妈在遗像前呆立了许久,喃喃地说道:“太太,少爷总算还有良心,你的后事办得妥贴,这张像也画得好。太太你放心,少爷的家当,我一定给他看管得牢牢实实,守着他成亲生子,承继香火,不绝了太太的祭祀。”
本是要走进来上香的李克己听见吴妈的喃喃自语,怔了一下,又悄然退了出去。
只有当周氏死去之后,他才觉察到,无论当初周氏与他们母子二人如何水火不容,除了铁笛秋,只有周氏才是这世上与他母子最亲近的人,只有周氏才是除了母亲与铁先生之外最关心他的人。
但是他却直到周氏死后才发觉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