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孟剑卿赶回来时,却见龙家的大船上挂着大白灯笼。
华露已经在昨天夜里死去。
龙颜令人置办了最好的棺木,入殓之后又在棺中注满水银,暂时停灵在丰都城隍庙中,派了两房家人看守,准备等李克己诏狱之案了结之后,再由他运回青城李家祖坟安葬。
至于她自己,则要赶回泉州处置家事。
李克己与孟剑卿随了龙家的大船出川之后,便弃舟登岸,由驿道入京。李克己在川中已耽搁了太长时间,他担心若再迟迟不回应天,洪武皇帝会因他滥用皇恩而动怒。
临别之际,龙颜再次感谢孟剑卿。华露能走得安然,了无遗憾,全因李克己就守在她的身边。但是抚着身边的华霏,龙颜的神情之间又有着些微的困惑与不快。
她觉得李克己并不值得华露用生命来爱恋。即使李克己在华露的病榻前许下一旦诏狱事毕便到泉州去迎娶她的诺言,让华露安心瞑目,龙颜依然觉得这只是李克己不得已的权宜之计。他并没有以同等的执著来回报华露。
她的微妙心情,连她自己也无从捉摸,孟剑卿更是无法察知了。但他依然感觉到了龙颜对李克己那隐约的不善之意。
他猜想这或许是因为龙颜将华露之死归咎于李克己。
行经岳阳,在驿站换马之际,却有文儒海的家人在那儿等着。
文儒海早在李克己假释出狱之前,便因祖母去世而回了岳阳老家。他派了家人在驿站等候李克己,一则因为多日不见,想见个面叙一叙;二则也因为从水路赶回青城的万安与抱砚两人现今就住在他家中。万安年老,连日以来辛苦奔波,舟近岳阳时生了一场大病,上岸来休养,文儒海闻讯将他和抱砚都接到自己家中将养,日前才刚好转,本说要回青城的,文儒海打听到李克己入京的消息,便劝他们就在岳阳等候。
文儒海住在岳阳城郊文家老宅,临近洞庭湖。涨潮季节,湖水已经淹到了文宅所在的小山坡的山脚下。迎接他们的家人说大水时湖水会淹到文宅的外墙,所以文宅的墙脚都特别用青石加固。虽有大水之患,风水师说此地风水极好,文运昌盛,分得老宅的长房两兄弟文端与文方,都以文名入仕,分别官居礼部尚书与湖州知府;年轻一代的五个兄弟,也大都以国子监监生的身份得以入仕,前途正好。所以文家从未想过要迁居岳阳城中,只是不断加固此处堤防与院墙。
现今居丧在家的只有文方兄弟,子侄辈都已回各处复职,留下暂无官职的文儒海在家侍奉父亲与叔父。
李克己两人到文宅时,文方兄弟恰好远赴南岳为去世的老母还愿,偌大宅院中只留下文儒海与两房家人。
文儒海早在他们登上小山坡时便已急匆匆地迎了出来,与他形影不离的封雨萍自是跟在一旁。
文儒海握住李克己的肩,上下打量一番,说道:“比上回见面时可要清瘦了不少了。别太担心,皇爷意思不恶,回京之后再请几位得力大臣从中进言,定能化险为夷。走,我已备好了酒席为你接风,萍儿还特意学了新鲜花样儿要给你一个惊喜呢。”
封雨萍在一旁看着他们说话,目光时不时停留在李克己身上,幽黑的眸子光波闪闪,神情中满溢的同情与怜惜,便是局外的孟剑卿也感同身受。
他不由得若有所思地看着封雨萍。
文儒海不但设下盛宴,还请了几位岳阳知名的文人作陪,并召了当地最有名的戏班。
孟剑卿微笑着低声向文儒海说道:“皇爷最嫌恶大小官员们喝酒听戏,文兄又在丧期之中,这样做是否不太妥当呢?”
文儒海嘻笑道:“孟校尉不提醒,我还当真忘了这回事了。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今天难得李兄远道而来,就不要扫了大家的兴了。来,来,孟校尉,你也点一出戏吧,这个班子很是不错,到岳阳一趟,不看看他们的戏,便枉此一行了。”
孟剑卿既不能撕下面子,当此之际,也只能随着大家一起入席点戏了。
李克己看望过万安与抱砚之后方才入席,与文儒海并肩而坐。
封雨萍频频劝酒,到后来文儒海都看不过去了,拦住她的手道:“萍儿,别让李兄喝醉了。”
封雨萍嫣然一笑:“我知道李公子心里难过,所以才劝他喝酒。一醉解千愁,醉了岂不更好?”
文儒海只一怔,便大笑起来:“对,对,一醉解千愁!来,咱们大家一起喝个痛快!”
李克己又饮尽一杯,心中却是百感茫茫。他心中的苦痛,在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层层累积,以至于他自己都不知有多深重,浑若忘却。
然而封雨萍无遮拦的话语却如一枝利箭似地刺入他已经木然的心中。
他已永远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人。而这又全因为他的缘故。
雷声隆隆地滚过湖面,饮酒听戏的人们不觉都转过头望望大厅外。
闪电撕开了黑沉沉的夜幕,不多时,暴雨倾泻而下。
洞庭湖上风起涛涌,巨浪拍打着堤岸,小山坡之上的文宅也似乎在微微震颤,大厅中的人们身不由己都感到了脚下的抖动。隔了天井,对面小戏台上正在上演全武行的长阪坡,锣鼓喧天,与电闪雷鸣相呼应,令得庭院之中弥漫起一种奇异的气氛,仿佛不是在岸上,而是在巨舟之中,与洞庭湖上的惊涛骇浪只有咫尺之隔。
李克己心神恍惚,过了一会才听到文儒海在对自己说话。文儒海笑道:“李兄,上一回在京中你为萍儿画的那幅像,连同我手中所藏的你的其他几幅画一起,都被锦衣卫衙门要走去做办案的证物了,看样子是休想再要回来。今晚你该再为萍儿画一幅吧?”
李克己不觉一笑,文儒海爱在盛宴之上索画的习惯丝毫未改,令他仿佛又回到了洞庭湖一案案发之前与文儒海饮酒作画的时候。他已醉意醺然,不觉答道:“当然可以啊,只是你该用什么来酬谢我呢?”
文儒海笑道:“自然有最合你心思的酬谢。”说着向封雨萍使个眼色,封雨萍一笑起身,退了下去。
此时长阪坡一出戏已演完,音乐之声暂时停下。
两名家人在大厅当中清出一块空地来,又在空地的边缘放上一张长案,准备好笔墨纸砚。
戏台上音乐声又一次扬起,装扮成西域女子的封雨萍踏着鼓点旋舞而出。
文儒海不无得意地看着众人的惊讶神情,说道:“萍儿今晚跳的可是久享大名的胡旋舞。”
胡旋舞比封雨萍当日在玄武湖画舫上跳的天竺牧童之舞更为狂野热烈,也更令人目眩神迷。
除了李克己与文儒海,大厅中众人何曾见过这番场面,开始时自然局促不安,但是很快便已为之震撼而不舍掉开目光。
封雨萍的身姿回旋飘荡,目光却时不时投注在神情恍惚的李克己身上。她那温暖芳香、醇厚如美酒的气息,一阵阵地扑面而来,因着她心中满溢的同情怜惜,更添了灼人的热烈。
洞庭湖上的风涛之声与雷声鼓声相杂,令得封雨萍的旋舞在急风骤雨之中恍然带上了金戈铁马之声。
文儒海忽地拍着桌面高唱起一首元人小令来:
“诗情放,剑气豪,英雄不把穷通较。江中斩蛟,云间射雕,席上挥毫。他得志笑闲人,他失脚闲人笑。”
李克己的目光投向长案上的宣纸,略一停留,又转向了大厅两侧雪白的墙壁。
长案上的纸张,不足以容纳他此时心中的种种感触。
他蓦地抓起案上一盒满满的浓墨,一扬臂,凌空挥洒向右面的粉墙。
文儒海的眼中闪起了异样的亮光,招手令家人赶紧再磨墨。
李克己抓起古玩架上的一幅绣绢盖巾,揉成一团,以绢为笔,将粉墙上的墨迹铺展开来,墨迹高处伸手难及,他纵身跃上房梁,以双足勾住横梁,倒挂下来将墨迹渲染开去。
绣绢所到之处,墨迹浓淡立分,或漫如云烟,或重如浊浪。
此时另一盒墨也已磨好,李克己纵身跃下,扔了绣绢,抓起头号狼毫,饱醮墨汁,挥洒勾勒之间,八百里洞庭跃然墙上,水波荡荡,风急云低,孤舟栖于湖心,宛如正被巨浪抛掷向半空;而最震撼人心的,还是那海吸百川的张拔气势与浪涌连天孤舟自静的奇特意境。
最终他挥毫写下“八百里洞庭孤舟纵横谁人识”一行字,掷笔案上,自横梁上颓然落下,望着墙上的洞庭湖,不知不觉之间已泪流满面。
封雨萍悄然停住了舞步,与众人一起,屏息静气地看着墙上白浪滔天的洞庭湖,因为震惊与敬畏而不能移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