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人散,酩酊大醉的李克己与孟剑卿一起被安置在书房之中,两张长榻,相对而卧。服侍他们的家人正在忙乱,封雨萍轻轻走入,径直走到李克己榻前,看一看他,回过头来向家人道:“去叫厨下煎好醒酒汤送过来,这里都交给我吧。”
那家人领命退出。
她在榻边坐下。
孟剑卿虽有几分酒意,神智却依然清醒。只是此时此刻,他觉得清醒相对未免有些尴尬,便只装作睡着了,微微睁开眼看封雨萍有何举动。
李克己翻了一个身,想是醉酒之后心中难受,无法安睡。封雨萍不由得伸手抚了一下他滚烫的额头,低声说道:“不要紧,待会儿喝点醒酒汤就好了。”
她的言语神情之间,带着自然而然的关切,全然不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何不妥。
李克己在迷蒙之中亦能感受到她那温热芳香、包含着无尽怜惜与挚爱的气息,心中不由得一震,酒也醒了大半。正待翻身坐起,窗外忽然“叮”地一声,一道乌光破窗而入射向封雨萍。
李克己疾伸手将封雨萍扯到长榻之上,那道乌光钉入了对面墙壁之中,却是一柄极小极细有如一颗三角钉的短刀,刀身乌黑,似乎淬了毒;钉入墙壁之后,尾部犹颤动不止,“嗡嗡”之声不绝。
孟剑卿追了上去。
李克己扶起封雨萍。
封雨萍定一定神,惊讶地道:“刚才那柄刀是要杀我吗?为什么要杀我?”
李克己走过去小心地拔下短刀,在灯下仔细审视着。
刀身上以梅花篆书刻了一个小小的“武”字。
这柄刀的目标是封雨萍。
他怔了一下,约略猜到了暗中发出飞刀的人会是谁。
孟剑卿只追出不远,便折了回来,看看李克己手中的刀,两人对视一眼,李克己道:“你见到那个人了吗?”
孟剑卿点点头:“是武玄衣。”
封雨萍好奇地问道:“谁是武玄衣?”
孟剑卿看看李克己。李克己苦笑一下,说道:“武玄衣是泉州龙家的人。她家小姐就是华露的表妹。”
封雨萍低头不语,过了一会说道:“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我只不过做了我自己心中想做的事情罢了。”
她抬起头直视着李克己,目光是如此明朗而坦荡:“我想让你能够开心一点,不要这样将所有的事情都放在心里。”
隐藏的忧伤犹如熄火之炉,能将心烧成灰烬。
李克己的心中震动更甚。
她的身上有一种奇异的、令人迷失的温热的柔情,如同最醇厚的美酒,这已经令近在咫尺的他感到因不能清醒把握自己而带来动摇不安;而她又有着这样聪慧的直觉,看透他的内心,更令他感到仿佛无遮无掩地站在人前一般窘迫与危险。
封雨萍继续说道:“华小姐已经不在了,活着的人还要活着,为什么不能开开心心地活下去?难道我好好照顾你、让你高兴了就是对不起她吗?”
李克己不知该如何应对,站在那儿无从措词。
孟剑卿见状插进来问道:“文公子呢?”
封雨萍转过头看着他:“他在大厅中。”
她曾是秦淮河上的名妓,久历风尘,见多了世故人情,如何不明白孟剑卿在这个时候提起文儒海的用意。她虽不是文儒海明媒正娶的妻室,毕竟也是他的侍妾;李克己却是文儒海的好友。
然而她问心无愧。
她轻轻地道:“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她转身欲走。
李克己伸手拦住了她,说道:“等一等,我们送你过去。”
他不能肯定武玄衣还在不在外面等着。
封雨萍看着他,忽地一笑:“你们这样大张旗鼓地送我过去,让刚才那人见了,岂不更要好好整治我了。”
李克己僵在那儿,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
孟剑卿道:“我来送吧。”
他们出了书房,转过游廊,孟剑卿思索着问道:“你仅仅是关心李克己吗?”
他知道对封雨萍不能像对待一般女子那样拐弯抹角地打探她的心思。她的喜怒哀乐,她的爱恨怨思,都像她的歌舞一样浓烈明朗。
封雨萍没有马上回答,神色惘然,许久才道:“我不知道。我最初见到他时,并不觉得他与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可是自从他入狱之后,我却天天想着不知他在狱中怎么样了。今天见到他时,我的心中又是高兴又是难过,高兴是因为见到他平安无事,难过是因为知道他心中不快乐。我只想让他能开心一点。”
孟剑卿默然片刻,又道:“你有没有想过离开文家?”
封雨萍吃惊地道:“我从没有想过要离开文家。”
她与文儒海之间,一直相处得很融洽。
孟剑卿叹息一声,转而说道:“既然如此,你就最好不要再接近李克己。你大概只知道泉州龙家是一方巨富,不知道龙家的另一重面目吧?现在他们还只是将矛头对准你,将来也许会连带迁怒于李克己,认为他薄情寡义,见异思迁。所以,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李克己好,至少在现在你离李克己远一点。”
封雨萍低头不语。
文儒海仍然坐在大厅中,自酌自饮,自得其乐地对着墙上的八百里洞庭图下酒。对孟剑卿居然亲自送封雨萍过来的异常之处恍若未见,头也不回地道:“萍儿你先睡去,别来打扰我。”
封雨萍咬咬唇,转身离开了大厅。
孟剑卿一直将她送回到她的住处之外,方才离开。
走到书房外的小树林边时,孟剑卿停下了脚步,低声说道:“武姑娘,你请出来吧。”
一身黑色劲装的武玄衣自林中走了出来,审视着孟剑卿说道:“孟校尉大可放心,我不会再对封雨萍怎么样。方才是我太孟浪了。这件事情,我应该先请示过我们家小姐再行定夺。”
孟剑卿微笑道:“如此甚好。武姑娘不走水路,转道来此,想必另有要事吧?”
武玄衣答道:“当然。我家小姐刚刚接到消息,说有人要对李公子不利,所以叫我前来报警。”
孟剑卿“哦”了一声,问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武玄衣摇摇头:“还没有更具体的消息。总之小心为上。”
孟剑卿目送武玄衣离去,不由得想,武玄衣方才贸然对封雨萍出手,究竟是因为她本性中易于冲动,还是因为她对龙颜忠心太过以至于眼里揉不下一粒砂子?龙家选这么一个姑娘来做龙颜的贴身护卫,究竟是妥当,还是不妥当呢?
他回头望一望书房中的灯光。想对李克己不利的人,想必都不是等闲之辈吧?
他忽地对自己微微笑了起来。
这是命运送给他的一个绝大的机会。无疑,他应当好好抓住这个机会。
孟剑卿回到房中,却不见李克己的踪影。
他略一思忖,转身出来寻找。
李克己正坐在藏书楼的楼顶上,仰头望着星空出神。
无论哪里的星空,都仿佛是青城山顶峰之上所见的星空。唯有在这似乎伸手可以摘到星星的时刻,他才会感到内心的安宁。
孟剑卿纵身跃上楼顶,在他身边坐下。
李克己回过头来说道:“我想尽快赶去应天。”
不知为何,他的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而他又无力阻止。
孟剑卿一笑:“你总不成想在今晚动身吧?”
李克己默然一会,说道:“有何不可?我现在就去向文儒海辞行。”
他翻身跃下藏书楼,孟剑卿紧随其后。
文儒海已然醉倒在椅中。
令李克己两人吃惊的是,大厅中还有三个女子站在那儿看画。听得有人进来,她们回过身来,却是柳白衣、去而复返的武玄衣与依旧蒙着面纱的龙颜。
柳白衣先含笑迎了上来,说道:“李公子,孟校尉,我家小姐正准备来找你们呢。”
龙颜静静地站在那儿,她的神情颇为奇怪,以至于连老于人情世故的孟剑卿都不能分辨出她此时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事情。
李克己定定神,问道:“有什么要紧事吗?”
龙颜看着他说道:“我刚刚接到京中来的消息,皇爷已经发下旨意,洞庭湖一案,李公子虽未与水贼勾结,却有贪生畏死、不能尽忠擒贼报国之嫌,着革去功名,终生不得入仕。其他那些四川举子,有知情不报之罪,一并革去功名,停考三年。”
李克己怔在那儿。
这是他早有预感的结局。铁笛秋既然失踪,洪武皇帝便再无让他臣服的机会,自然也不必再将洞庭湖一案拖延下去。
这已是李克己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结局。无论如何,他算是全身而退了。
龙颜继续说道:“朝中原本要按成例将李公子交由青城县令看管约束,道衍大师从中进言,免去了这一条。李公子不必一定要回青城居住,可以自由选择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