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儒海第二次见到那尊美人肩,是在天后宫的妈祖神像前。
妈祖神像前一列排开三张神案,居中的自然是供奉礼部的祭品,泉州府的祭品居左,泉州海商的祭品居右,至于其他小民,只能将祭品供奉在殿外了。
泉州府一十三家大海商,这一次供奉的是一十三尊海中珍瓷。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然莫过于龙家起出的那尊美人肩。想必自海中起出后,这尊花瓶又经过精心的洗涤,海水的阴暗印迹已消失无踪,即便在幽暗的神殿中,瓶身也闪烁着隐约的莹光,如珠如玉,如一位蒙着面纱隐在雾中掩口微笑的美人。
相形之下,礼部与泉州府的祭品,的确是显得寒碜了。
文儒海与泉州知府汪仕文自是站在最前面,紧接着便是一十三家海商的当家人。
孟剑卿站在文儒海右手侧后,冷眼打量着神殿内各色人等。
十三家海商有一个心照不宣的排座办法。最为豪富的龙家自然站在最前面,紧接着便是树大根深的蒲家,殿后的自然是近年来屡遭打击、家产大大缩水的陈家——虽然不是陈友定一族,无奈姓了一个“陈”,难免要受池鱼之殃。
龙家的当家人,是前任当家人龙吟的独生女儿龙颜。
那个十八岁的年轻姑娘,蒙着面纱,静静地站在十三家海商的领头位置。
虽然这一路上孟剑卿已经给文儒海灌足了资料,乍见这一幕时,文儒海还是大大地吃了一惊。
这可真是……让他开了眼界。
祭礼即将开始。
殿门处忽然一阵骚动。
孟剑卿转头望去,却见云家兄妹分开众人施施然而入,云燕娇手中,捧着一尊三足青花瓷炉。
文儒海不觉“咦”了一声。
让他惊讶的自然是那尊青花瓷。
即使是孟剑卿,也看得出那尊青花瓷的不同寻常。那椰林落日掩映着宝塔佛殿的图案,固然是遥远的南洋风光;而那色泽,更是异常地绚丽生动,仿佛要活泼泼地跳出来一般,迥然不同于大家平时所见的那种淡蓝乃至于带几分灰暗的青花瓷。随着云燕娇一步步走近,瓷炉上转侧不定的幽艳光泽,越发令人移不开视线。
云燕然的目光一扫过来,孟剑卿已知他的用意,站出来向错愕的文儒海、汪知府与各家海商说道:“这位是来自海上仙山的云燕然。云兄你好,云姑娘好。”
海上仙山的大名,在泉州这样的地方,自然是如雷贯耳。众人恍然大悟之际,不免一阵忙乱,云燕娇则已将那尊青花瓷放上了供奉海商祭品的神案,之后自然而然地退到了龙颜身边。
云燕然则与文儒海及汪知府并肩而立,环视四周,朗声说道:“这一尊青花瓷炉,才刚烧制出来,是海上仙山与南洋唐人供奉给妈祖娘娘的祭品。”
海商哗然,文儒海也皱起了眉。
暄闹之中,一直静默的龙颜,忽然轻声说道:“云姑娘,烧制青花所用的波斯青,早已采尽,是以很久以来,即便是景德镇,也再不能烧制出这样绚丽的青花瓷了。请问云姑娘,你们用的是什么釉料?”
她说得轻柔,大殿中又如此喧闹,却字字清晰如在耳边。若非长年练气,绝不能如此。
孟剑卿不觉悚然一惊。
为什么锦衣卫的资料中没有提到这一点?是秦有名老了、精力难免不济,还是因为负责收集泉州资料的人下意识地只将龙颜看成一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忽略了她这个人的真实面目,又或者是龙家有意给人这样的错觉?
龙颜说出的正是大家的疑问。大殿中立时安静下来。
云燕娇微笑答道:“这一种釉料,来自西洋一个叫做‘苏麻离’的地方,所以我们将它叫做‘苏麻离青’。我们的船载货过多,所以带得很少,只够烧制三件,其中两件已送入宫中。”
龙颜“哦”了一声,却没有了下文,只转过头凝视着那尊青花炉,殿中诸人,自她的背影也可以看到她的专注与赞叹。
倒是蒲家的当家人蒲坚继续提出了大家的疑问:“海上仙山远道而来,特意奉上这样一件祭品,不会只是为了让我们大家都见识见识这种新的釉料吧?”
要让泉州海商迅速注意到这种新的釉料,这无疑是最快捷的方式。
云燕然不及回答,龙颜已经回过头来轻轻说道:“今天晚上龙家在流金园设宴款待汪大人、文先生和海商公会各家商号,还请云姑娘与令兄届时一定光临。”
言外之意是:有什么疑问,都留到今天晚上,大把时间可以问答。现在就不要延误祭礼的正事了。
孟剑卿不由得微微一笑。
真看不出龙家这个文文静静的年轻姑娘,居然这么会不动声色的驾驭这样的大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