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事既定,座中各位,总算可以放松心情来欣赏这荷池月色了。
隔了荷池花林,远远地传来清越悠扬的笛声,文儒海听得一会便讶异地道:“这是应天府乐坊教头郝东山才刚谱出来的新曲《东山月》。吹笛的人不会是郝东山吧?”
郝东山当时号称笛中第一国手,供职乐坊,不应有机会来泉州吧?
孟剑卿低声说道:“是郝东山。离开应天前,我听说他向乐坊请假来泉州,为的就是在龙吟女儿的寿筵之上吹奏一曲。当然龙家想必也向乐坊缴足了聘金。”
文儒海恍然:“这么说今天晚上就是——”
孟剑卿道:“今天晚上就是龙颜的十八岁生日。”
文儒海不由得叹息:“这么大的阵仗。”
居然能将郝东山请来吹笛。
但是更大的阵仗还在后面。
一曲终了,荷池上的烛光不知何时均已熄灭,朦胧星空之下,蓦地里腾起一片灿烂烟花,在夜空中显现出无数雀鸟模样,正中却是一只丹凤,正寓百鸟朝凤之意。这一片烟花消失,另一片烟花又已腾起,却是群芳捧牡丹。文儒海一一计数,接下来是天妃降福、龙宫斗宝、流云蝙蝠、万字绵绵、蓬莱仙山、万里云帆、龙女拜观音、飞天绕昆仑、双龙戏珠、三星捧月、摇钱树、聚宝盆、乱雨打青荷、菊花满地金、麻姑献寿、龙凤呈祥。正好一十八种。
这样绚丽的烟花,便是应天府的元宵佳节,也难得一见。
文儒海啧啧叹道:“这般烟花,想来多半出自漳州贺家。我以前只见过百鸟朝凤这一种。今晚可真是大开眼界了。”
他没有说出口的感叹是,龙家这个女儿,论起吃喝玩乐来,只怕这世上找不出第二个像她这般深谙个中三昧的。
孟剑卿忽然说道:“最后一种为什么是龙凤呈祥?”
文儒海一怔。
这时他们都已注意到,每位海商的随行子侄,看起来都很年轻,一表人才。只是神情之间,多多少少都显得有几分紧张。
这不但是龙颜的生日宴会,只怕也是为她选婿的盛会。
龙家别无尊长,龙颜选婿,全由她自己做主。现在她的三年丧期已满,也难怪得泉州各家海商都虎视眈眈。孟剑卿不觉暗自一笑。
烟花消散,烛光重明,薄坚身边的那名薄家子弟率先站起来,手捧着一个一尺来高的锦盒,转向龙颜,欠身说道:“龙姑娘,这是家母送给你的一尊羊脂玉观音,已经特意送到普陀山开过光,家母希望这尊观音能够保佑龙姑娘你福寿双全,一生平安。”
早有龙家侍儿双手接过转递过来,龙颜也站起身来双手接过,放在身前的几案上,轻轻打开锦盒,捧出那尊绝无瑕庇的玉观音。这倒让文儒海与孟剑卿都有些惊讶。当场拆看礼物,这好像不太礼貌吧?
但是他们随即明白,这不是普通的寿礼,是以非要让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龙颜含笑向那名薄家子弟说道:“多谢薄家伯母惦记了。”
龙颜身后,不知何时已经放了一个沉檀木制就的多宝架,一名侍儿小心翼翼地将玉观音放在多宝架的正中一格。
薄家这份礼物,也许不算最名贵最合龙颜心意的,但是无论如何龙颜也不会将观音像挪到角落去。这就见薄家的心思了。
接下来的几家,所送礼物,也是无不争奇斗巧,用尽心机,其中一家送的居然是一颗径寸大的无价明珠,似乎比去年进贡的那颗合浦宝珠还要大、还要光泽圆润。汪知府倒也罢了,只是看得文儒海这等从未见过这般场面的人目瞪口呆,孟剑卿私心忖度,便是洪武帝的生辰,只怕也没有这般排场。洪武帝知道这番场面后,不知会做何想法?是觉得龙家太过奢侈甚至于有违制越礼之嫌,还是不过一笑置之、感叹龙家这个只会花钱的女儿迟早一日会败光金山银海?
最后奉上寿礼的是陈家子弟,他站起来时,孟剑卿忽然觉得心中微微一动。
这警兆从何而来?
那名陈家子弟,许是因为陈家近年来颇受打压的缘故,不像其他那些海商子弟那般飞扬自负,举手投足之间,隐含着察言观色的审慎与沉着。他奉上的是一艘纯金打制的小小海船模型——这倒是陈家本色。
龙颜将船模放在面前的长案上,拉动细如丝线的缆绳,居然能将风帆升起,轻轻拨了一下风帆,那片薄薄风帆立时绕着桅杆转了起来。再转动绞盘,长链拖着锚钩慢慢地升起。而拨动船舵,船头即刻在平滑如镜的长案上慢慢转向。
座中一片惊叹声。
龙颜显然知道以陈家的本事,造出的船模绝不只是看看而已。
而这样精致的手工,即使是见尽人间珍宝的龙颜也为之动容。
龙颜此刻的神情,宛然只是一个好奇心盛的少女,尝试着去发现这艘小小船模中的每一个秘密,而每一个秘密,都会带给她一个小小的惊喜——特别是在大家都觉得不可能做到与真船一般无二的地方。
孟剑卿转眼看那名陈家子弟,心知恐怕只有这种令龙颜意外的礼物,或许才最能给她惊喜、令她动心;这件礼物,是出自陈家哪一个人的想法?会是这名含而不露的陈家子弟吗?还是别有高人?
龙颜正将一扇扇窗户依次打开,舱中陈设,一丝不苟,依足了真实的海船模样。
眼看着她正要揭开甲板察看底舱,孟剑卿心中蓦地一跳,方才那隐隐约约的警兆此刻突然间变得无比明显。
但是在他出声喝止之前,龙颜已经揭开了甲板,然后惊呼一声“抓蛇”便向后倒去,。
一道金色的影子箭一般自舱中掠出。
龙颜身后的阴暗处,在同时蹿出一道黑色人影,右手一扬,三枝透骨钉激射向那条飞快游走的金色小蛇,小蛇蜿蜒盘旋的速度极快,两枚透骨钉居然落空,第三枚射中蛇尾;孟剑卿也在同时纵身跃起,挥出一柄小刀,正中蛇身。
龙颜身后的人影射出透骨钉后,显然深信不会不中,已然伏下身去为龙颜处理伤口、吸出蛇毒;云家兄妹则一左一右即刻抢到龙颜身边警戒。
但是一钉一刀射中蛇身,却只听得叮当之声如金石相激,似乎那小蛇竟然刀枪不入。
孟剑卿与云家兄妹的脸色都不由得一变。
只这一刹那间,眼看那小蛇便要游出观荷台、蹿入水中、再难寻踪迹了。而若不抓住这条奇特的小蛇,只怕根本找不到对症之药。
云燕然纵身扑向那条小蛇之际,孟剑卿叱喝一声,早已拔刀跃起,越过云燕然身边时左足在他肩上一蹬,借得这一蹬之力,去势更快,终于抢在那条小蛇游出观荷台之前,一刀斩下,劈山之势将蛇头连同半块汉白玉石板一同斩落,蛇身留在观荷台上,兀自扭动不止;玉石板落入水中,蛇头却被斩得飞跳起来,在半空中呲牙咧嘴,仍旧仿佛活物一般。孟剑卿心头一懔,斜身出刀,格得那蛇头横飞出去,在观荷台的石柱上一撞,又回飞过观荷台,正当蛇头的众人失声惊呼,四散逃开;孟剑卿左手扬起,一柄小刀后发先至,将那个险些儿撞向汪知府的蛇头射得再次变了方向,“叮”地一声与小刀一起插在了廊柱之上。
文儒海喘了一口气,不免好奇心盛,走上前去俯身仔细看那蛇头。孟剑卿才喝得一声“别靠近”,那柄自下而上洞穿蛇头的小刀已经因为洞穿坚如金石的蛇皮后劲道不足、插入木柱太浅而连着蛇头一起掉了下来,竟不偏不倚落到了文儒海的左前臂上。
文儒海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那蛇头死而不僵,死死咬在他左臂之上。
孟剑卿迅即飞掠回来,顺手抓过一枝巨烛,将滚烫的烛油滴了下去,蛇头受这一烫,本能地收缩,孟剑卿右手刀起,将蛇头挑开,反刀拍入观荷台正中青玉缸的冰块之中。
文儒海面色惨白,只怕自己下一刻就会倒地不起,可怜他满怀的抱负根本还没来得及施展啊……
龙颜轻轻叫了一声“蛇胆”。
孟剑卿回头望见云燕然此时已抓住那蛇身,手上一加力,蛇胆挤了出来,云燕娇立刻接过,毫不犹豫地喂进了龙颜口中。
不过就算云燕然知道文儒海也中了毒,也不能指望他会留下那枚蛇胆来。
对云燕然来说,文儒海的份量怎能与龙颜相提并论?
孟剑卿转头低喝道:“张口!”
文儒海脑中空白一片,呆呆地张大口,一枚丸药已塞入口中,滴溜溜地滑了下去。
孟剑卿心道,每次带的回春丹都会用在别人身上,真不知是好是坏。
孟剑卿此番赴宴,只带了两名卫士,都留在观荷台外守望,此时两人不待他吩咐,已经疾步奔至,俯下身去轮流为文儒海吸去左臂伤口中的毒血。孟剑卿赞许地微一点头。不枉他将这几个人带了这许多时日,还算是识时务会做事。
龙颜此时已咽下蛇胆,闭着眼低声说道:“蛇血!”
云燕娇即刻抓过兄长手中尚在微微扭动的蛇身,挤出蛇血逼入她的伤口之中。
龙颜似乎深知该如何对付这种蛇毒。云家兄妹与孟剑卿脑中不约而同地转过这个念头。
龙家的仆人机灵,此时已经飞快地取来龙家库房中所备的十余种蛇药,龙颜亲自选了一种,与文儒海两人分别敷用。
孟剑卿给文儒海包好伤口,见他脸色,仍是白中发青,不由得皱起了眉。回春丹的药力应该已经化开,为什么还会这样?难道那金色小蛇如此之毒,竟连回春丹一时间也化解不了它咬过龙颜之后残留的毒性?
事发突然,汪知府至此才回过神来,站起身厉声说道:“陈永兴,陈六如,你们好大的胆子!”
茫茫然呆在那儿的在座各位,被汪知府这一喝,才算惊醒过来,汪知府的随行衙役即刻上前扭住了陈永兴和那名陈家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