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知府借了龙家一处偏院权作审案用,很快问清,打造船模以及送礼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陈六如一手包办。陈六如从家里动身之前,曾经仔细检查过船模,那时船里还没有那条小金蛇。此后接触过那个盛放船模的锦盒的人,点算下来,只有两个人,便是陈六如以及在宴会上一直捧着锦盒站在他身后的陈家老仆陈老忠。上一回寿筵时曾经有人试图掉换别人的寿礼,是以这一回人人都将自家寿礼看得牢牢实实,陈老忠赌咒发誓说,自从宴会开始、六少爷将锦盒交给他之后,这个锦盒就从没离过他的手。
话又说回来,似乎也没有哪个小贼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荷清园,在龙家侍卫、云家兄妹、孟剑卿以及泉州府衙役的眼皮底下,往锦盒里的船模中放入一条小蛇吧?
难道真是暗中有鬼神作崇?
汪知府头都是大的。
孟剑卿悄然而入。
汪知府一望见他,眼前不觉一亮,暗骂自己怎么这么笨,现放着个锦衣卫校尉都不知道拉来帮手——审问犯人,可是他们这些人的拿手本事。
孟剑卿低声说道:“汪大人,请你派人立刻去搜查陈老忠的家,将他家人先行扣押。”
汪知府听他的口气,竟是怀疑陈老忠;不过虽然心中疑惑,仍抱着宁可信其有的念头,差人去办。回头又向孟剑卿道:“孟校尉,这回可要多多仰仗你了。”转头喝道:“来呀,给孟校尉看座,这里都听他吩咐。本官先去慰问文公子与龙姑娘!”
汪知府竟是笑吟吟地将这烫手山芋甩给了孟剑卿。
孟剑卿先将陈六如与陈老忠隔离开来。陈老忠望见孟剑卿的脸色,不知怎的便心怯起来,身不由己地打了个寒颤,不过嘴上勉强还能咬定方才的说辞。
孟剑卿冷冷盯着他:“你是陈家老仆了,也算是个机灵可靠人,不然这么重要的东西今晚不会让你捧着。这么机灵可靠的老仆,怎么会不明白,只有咬定在宴会之上这个锦盒曾经离开过你的手,才有机会找到别人来做凶手,才有机会洗清你们的嫌疑?”
陈老忠“扑”地跪倒在地,满脸老泪地叫道:“大人,小的只知道实话实说,哪里想得到这么多事情!”
孟剑卿微微一笑:“这倒奇怪了,天底下居然还有这么老实的仆人,为了说一句实话,不但自己不要命了,还要连带着自家主人跟着送死——龙家几时吃过这种亏来着?龙家养的那群不懂王法的侍卫,只怕冤有头债有主这句话也不太懂,多半会将这口气出在整个陈家身上。”
陈老忠的身子不由得哆嗦起来。泉州本地人不是不知道龙家那些侍卫的可怕,要不然怎么没有什么江洋大盗敢打龙家的主意?
孟剑卿偏偏又道:“还有文儒海。他可是我负责保护的人。他要有个什么闪失,你说我会怎么做?”
陈老忠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望见孟剑卿脸上的那种笑容,立刻恨不得自己根本没有抬头。
孟剑卿突然一挥手,一道长绳应手而出,眨眼间已将陈老忠捆得透不过气来,孟剑卿右手一扬,手中绳头飞过横梁绕了下来,他反手捉住,用力一拉,陈老忠已被倒吊起来。
孟剑卿将绳头缚紧在梁柱上。
一旁的四名衙役看得是五体投地。就算他们这些积年捆人的老手,也不见得有孟剑卿这么两下子,捆得那叫一个利落牢实……
孟剑卿说道:“你们小心看守,不要接近他。”
陈六如就在隔壁,由两名衙役和两名龙家侍卫看守。
孟剑卿坐下来时,云燕然也走了进来,挥手令其他人都退出,之后向孟剑卿拱一拱手,说道:“孟校尉只管审案,在下是旁听。”
陈六如坐在椅上,脸色灰败,神情倒还沉着,仰头看着云燕然道:“请问云兄,龙姑娘现在如何?”
云燕然道:“毒性已经控制住,想来没有大碍了。”
孟剑卿盯着明显松了一大口气的陈六如:“那是一种什么蛇?竟如此厉害?”
陈六如苦笑道:“我若知道,一定坦诚相告。看来两位都认为是我做的?”
孟剑卿反问:“难道不是你做的?”
陈六如望着孟剑卿,良久方道:“孟校尉是个深明事理的人。你应该要问,如果是我做的,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孟剑卿微笑起来:“如果不是你做的,那么你认为,都有些什么人,会为了什么理由而这样做?”
陈六如愕然:“这似乎应该是官府的事。”
孟剑卿淡淡说道:“我现在不是正在想办法找出凶手吗?”
陈六如沉思片刻,说道:“我想不出陈老忠为什么要那样说,陷我于死地,也陷陈家和他自己于死地。”
孟剑卿微微一笑。看来这陈六如的脑筋转得并不慢,很快便找到了关键所在。
孟剑卿问道:“陈老忠是什么来历?”
陈六如道:“他是泉州本地人,年轻时因为家贫,投奔我家,算起来已经快二十年了,向来忠实可靠。他家里现在只有一个儿子和两个孙女,我都见过不少次,也没有什么异样。”
如果有人控制住他的儿子和孙女,逼迫他来做这件事——孟剑卿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推断。那条金蛇,那般通灵又那般狰狞可怖,除了它的主人,又或者是精通驯蛇之道的人,是无法控制的——
一念及此,孟剑卿突感不妙,隔壁已经传来陈老忠的大喝与衙役的惨叫。
他急冲过去,正见到那陈老忠破窗而出。
孟剑卿无暇理会倒在地上翻滚惨叫的衙役和寸寸断裂的绳索,纵身追了上去。
陈老忠头也不回地扬手掷出数条细蛇,满心以为必定能阻得一阻,容他逃去。
孟剑卿却已在越窗而过时,左足在窗台上一踏,借力纵起,呐喊一声,短刀脱手,划破夜空斩了下去。
刀气破空,霍霍如电,那几条细蛇,被刀气击得粉碎,轻薄锋利的短刀,径直斩向陈老忠的后背,所过之处,滋滋有声,空中似有无数细碎的火花闪烁。
陈老忠来不及叫一声,便重重地跌落在地,短刀深深嵌入他后心,几乎将他整个后背划成两半。
孟剑卿甩出绳钩缠住刀柄,收刀时顺势一划,划断了陈老忠的脚弯筋脉,让他再不能逃走。
孟剑卿的一名卫士此时拎着一个大酒罐堪堪赶到,孟剑卿反手抓过酒罐,掷了出去。酒罐砸在挣扎爬行的陈老忠身上,罐破酒流,刺鼻的雄黄味刹那间弥满了夜空。
被雄黄酒这么一淋,陈老忠身上暗藏的种种虫豸,仓皇蹿逃。
孟剑卿急退到数丈开外。不过他这一退本无必要。虫豸虽然无知,也感受到了凌厉如冰霜的刀气所在,怎敢靠近他,一个个避之惟恐不及。
孟剑卿轻喝一声:“卸了他全身关节!”
另一名魁伟异常的卫士大步跨过去,如鹰擒鸡般拎起陈老忠,兔起鹘落,只听得劈啪之声不绝于耳,眨眼间已将陈老忠全身关节卸得干干净净,陈老忠整个人就如一条软蛇般瘫在地上,因为下颌也被卸了,一张嘴大张着,干喘着气。
孟剑卿再喝了一声:“给他上药,再上铁蒺藜!”
两名卫士给陈老忠敷好金创药、包扎好伤口之后,抽出随身所带的生满倒刺的细铁链,将陈老忠再次捆了起来,倒刺环环相扣,若非熟手,绝难解开。现在陈老忠不要说逃,就算要死,也千难万难了。
两名卫士握住铁蒺藜末端的扣环,将陈老忠拖回房去;他们身后的地上,留下一道长长血迹。
云燕然左手扣住陈六如后颈,也已追了出来,完完整整地看完了方才一幕。
陈六如觉得自己后心发凉。他一向知道锦衣卫可怕,只是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么可怕。
孟剑卿转过身来看着陈六如:“陈老忠究竟是什么人?”
陈六如说不出话来。
现在他真的不知道这个在陈家老老实实呆了快二十年的仆人,是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