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崎岖,陈义顺走得其实不算慢了。他有些惊异地不时回头看看一直抬着那名炭商、沉默地跟着他身后的锦衣卫卫士。他原以为这些卫士只是些惯会装腔作势的花架子,平地上打架砍人还行,到了这莽莽丛林中,就只能缠手缠脚地疲于赶路了。
三名卫士与一名捕快轮流抬着那炭商,另有两名卫士被派在两翼警卫。天色渐黑,秋月渐升。孟剑卿望望山林中慢慢弥漫出来的清冷的雾气,很快这雾气就会浓得不见月影了。
也许他应该明天再上山的。
这也正是对方所希望的吧?
前方山谷中终于现出一片火光。
山谷中央一片平地上,围着火堆,已聚集了一二百人,程五更和林重九陪着三名窑主站在最前面,沉默地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孟剑卿在他们对面站定,三名窑主赶紧带着家仆过来招呼茶水,但是没人理会他们。
那名炭商被扔在地上,孟剑卿扫视着那群沉默的烧炭佬。霜一般冷的月色中,他可以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对面那潜藏在人群中的霜一般冷的敌意。
被锦衣卫逼得无路可走、只好藏身于这深山草莽之中的各色亡命之徒,只怕不在少数吧?
他示意身旁一名卫士站出来,高声将那名炭商的罪行一一说明。
至于这番说辞,当然是孟剑卿仔细斟酌过的:那两名炭商,一开始是意图炸毁陈老相公庙、加害于朝廷官吏;所谋不成,又谎称陈老相公其实是陈友定,烧炭佬供奉陈友定,是图谋不轨,想要就此掀起一桩大案,诱骗朝廷毁掉闽中的陈老相公庙、剿杀所有供奉陈老相公的烧炭佬。
那卫士姓雷名钟,原是少林俗家弟子,别的功夫也还罢了,只这门狮子吼的功夫,当真是练得炉火纯青,这一开口,满山谷都嗡嗡震动起来,众人脸上都有些变色。待到他说出后半段话,大家的脸色更是变得厉害——这个阴谋倘若得逞,闽山中哪怕不血流成河?如此歹毒之人,当真该死。
那名炭商原以为孟剑卿只是吓唬他好让他招出背后主使人来,至此才相信孟剑卿是当真要将他扔进炭窑里去了,脸色刷地一下变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嘴唇哆嗦着,想开口说点儿什么,孟剑卿却恰在此时低头看了他一眼,冷冷的讥诮的目光立时叫他噤声无语。
他能说点什么?怎么招恐怕都是个死。他背后的主使人——还用得着问吗?
雷钟末了高声说道,此后若有此类歹徒,也可照此办理:会同地方,审讯属实,即可由地方监管扔进炭窑,再到县衙备案。
孟剑卿这番处置,看起来的确是尊重烧炭佬的风俗,却又将审讯与监督行刑之权收缴地方。
三名窑主自是无从置词,程五更三人面面相觑。
那炭商蓦地里大叫起来:“陈老相公,陈老相公,你可不能见死不救!”
尖利的叫声在山谷中回荡;看守的卫士本欲制止他,瞧瞧孟剑卿的脸色,又停了下来。
那炭商的叫声越发高了起来:“陈老相公,我们兄弟可是奉了你的指令在办事!”
人人只当他是逼急了在胡言乱语。
熊熊窑火已在眼前。那炭商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但是黑夜之中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悠悠传来:“且慢!”
众人都是一怔。这样地方,哪来的年轻女子?
已经将要被扔进窑里的炭商,又被放了下来,身子触着冰凉地面的一刹那,不由得感激涕零,满眼泪光地转过头去寻找那突出其来的声音来源。
孟剑卿已经听出了来人是谁;不过他并未想到自己能够听出来。其实说起来他们并不算很熟,孟剑卿在听声辩人这方面也不算出色。
海上仙山的弟子,果然都令人印象深刻啊。
云燕娇仍是白衣翩跹,自东面山峰上翩然掠下,月色自她身后笼罩过来,令得她整个人看起来当真是飘飘如仙。
孟剑卿不觉微微一笑。
仿佛是踏着月色凌空下降的云燕娇,很显然仅仅是凭着这样的露面方式,便已经震慑了这些终年不见女子、更不要说这样神仙般人物的烧炭佬。
若是再知道云燕娇的身份,只怕是更加要五体投地了。
闽中几乎各家各族,都有亲人在南洋飘泊;曾受过海上仙山庇护之恩的,绝不在少数。
如他所料,即使是林重九这样彪悍傲岸的汉子,一听孟剑卿介绍了云燕娇的身份,也立刻露出那种有缘见面、荣幸之至的神色。
云燕娇望向孟剑卿,孟剑卿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他虽然不知道云燕娇突然出现在这儿,究竟有何使命,但是很显然她是有话要问那名炭商。
那炭商如见救星,渴求地望着走近来的云燕娇。
云燕娇轻声说道:“我有话要问你,如果你能如实回答,我可以替你向这位孟校尉求个情,让你不要太受罪。”
她明白这炭商无论如何也逃不了一死,但是怎样死那就大有商量余地了。
孟剑卿在一旁说道:“云姑娘如有所请,孟某敢不从命。”
先给这炭商吃个定心丸再说。
云燕娇嘴角微微一弯,笑意隐约弥漫开来。
与聪明人打交道,真是愉快。
她凝视着那名炭商,良久,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样简单的问题,那炭商却犹豫了一下才答道:“尤有福。”
他的声音极低,几不可闻。孟剑卿的心中却是一跳。他没想到自己居然网住了这样一条大鱼。福禄寿三兄弟,这些年来可是活跃得很。
但是这炭商的胆色如此不堪,倒让他怀疑以前的情报是否准确了。
云燕娇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那炭商的脸上:“是吗?如果你是尤有福,那么你右脚掌上的三星痣能否给孟校尉看一看?”
炭商的脸色立时灰败。
云燕娇轻轻叹息一声:“我已经给过你机会。”
她别过头去之际,那炭商哭一般叫了起来:“我不是尤有福,那天晚上和我一起的那个人才是!”
云燕娇询问地看向孟剑卿,孟剑卿低声将逃走那人的体貌特征说了一遍。
那炭商赶紧补充道:“我没看见过他脚掌上的痣,不过他带着一把一尺长的宝剑,剑鞘上嵌着三颗红宝石,当真是削铁如泥!”
他赶着说了这么多话,一口气接不上来,几乎没憋死过去。
孟剑卿和云燕娇都认为,这一次这炭商可的确说了老实话了。
云燕娇转过身去。
孟剑卿向两名卫士略一颌首,两人会意,将那炭商扔进炭窑之前,一刀刺死了他。
那炭商闭上眼时,脸上的神情竟是无比庆幸。
他有就死的勇气,却无忍痛的决心。
也许大多数人都是如此。
几名卫士都知趣地退在一边,与那群烧炭佬一起,默然望着熊熊燃烧的窑火。
云燕娇的声音低微轻柔得有如耳语:“我们在找样式陈。最后的线索落在福禄寿三兄弟身上,当年他们是最后见到陈长庚的人。”
闽中所造的福船,向来号称天下无双,其中又以泉州陈家最为出色,设计和保管图纸的安泰房,号称“样式陈”。国初战乱、群雄争霸之际,样式陈这一代的家长因为害怕代代积累起来的船图毁于战火,所以派幼子陈长庚带了一份副本潜逃入山——这也是样式陈历代相传的办法,不止一次,靠着这办法保全了这批无价之宝。后来样式陈所藏的船图正本,果然毁于战火。因为陈家受到陈友定牵连,带着副本逃走的陈长庚,一直也不敢回来。
但是现在,已经不同了。
泉州陈家的复兴,指日可待,这个消息应该已经传遍闽中深山。
为什么陈长庚还不露面?
如果陈长庚早已不在人世,船图很可能就落在福禄寿三兄弟的手中。
孟剑卿微一皱眉,随即侧过身去,自胸前衣襟中扯出挂在颈上的一个铜哨,对着远山吹响。
哨声嘹亮,有如云雀的鸣叫一般直入云霄,只是略带些金石相激之音,高低起伏之间,似有某种节奏。
过得片刻,西山中远远地传来同样的哨声。两处哨声对答一阵,孟剑卿收起铜哨,向随行的林捕头诸人说道:“你们就在此处过夜,明日日出时下山,午时到金鸡堡会合。”
望着他与云燕娇飞快离去,林捕头才有些明白,原来孟剑卿身边,并不止他们这一队人马,在暗中至少还有另一队人在听候调度。难怪得当时孟剑卿并不太在意那个人的逃走。昨夜逃走的那个人,是不是已经被暗中这队人给抓住了?
转眼看几名锦衣卫,已经飞快地散开来,各自选择了一个地方,居高临下监视着这群烧炭佬,领头的雷钟离开前还特意笑嘻嘻地向程五更这三名烧炭佬头领说道:“三位可要帮忙看好自己的人了,免得不小心溜出去,被我们错手宰掉,还要连累三位吃官司。”
很显然,日出之前,没有人可以离开这个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