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剑卿回到自己的营地时,已是半夜。
胡进勇见到他从重围中出来,便下令收兵,很默契地什么也没有问,只是互相拍拍肩,便各自回营。
接下来的半个月,燕军主动出击,首当其冲的胡进勇很倒霉地被烧了粮草又被劫了营,败退三十里后重新扎营,之后气冲冲地从孟剑卿这里拿了一份情报,一夜行军五十里,劫了燕军的一批饷银,顺带杀掉了押运官。然后燕军报复,偷袭南军,中了埋伏,不过打先锋的是韩笑天一手训练的辟易军,韩笑天虽然已被刺杀,那支军队刀尖虽钝,却仍是悍勇过人,居然硬生生撕开包围圈冲了出去,又配合援军来了一个反包围。
混乱不堪的局势中,休养了十天的孟剑卿,一口气烧掉了朱能三个粮草营,朱能不便骂道衍纵虎为患,只好大骂张范无能,将他打发去征粮。
经此一战,南军主帅李景隆自是对孟剑卿大加褒奖,南军各将领在李景隆的大帐中见到孟剑卿时,给他的脸色也比前些日子好多了。不过鱼肠军的存在,南军向来秘而不宣,燕军也不愿渲染其事以免影响军心,是以褒奖归褒奖,出了大帐,鱼肠军仍是悄无声息。
孟剑卿回到营中时,两名卫士迎上来,神情很古怪,低声说道:“大人,河北广平府学政李克己李大人在帐中等你。”
孟剑卿不觉一怔。
李克己是云燕娇师叔铁笛秋的弟子。铁笛秋位列海上仙山七大弟子之首,文韬武略,固然是独步一时;性情古怪,同样也天下闻名。不过他却没有像其他弟子那样选择襄助洪武帝,而是与张士诚网罗的一班江东文人过从密切,吟啸风月。张士诚败亡之后,铁笛秋浪游各地,踪迹不定,始终是洪武帝的一块心病。是以李克己当年考中进士后,便被洪武帝远远打发到云贵蛮荒之地,历任各县教谕与各州学政,一直那么不上不下地挂着;建文帝继位后,又将他调往战事频仍的河北,升任河北广平府学政。
李克己这样的人,自然是锦衣卫的重点关注对象;即使锦衣卫衙门被撤销,孟剑卿也从没有忽视过他的动向。洪武帝和建文帝总是将李克己安排到兵凶战危的地方去做学政,倒也算是善加利用。这两年河北一带燕军与南军打来打去,广平府也已经两度易手,不过无论哪一方攻入广平,对李克己的学政衙门倒都是很有默契地客客气气,毕竟哪个将领也不想得罪铁笛秋这魔王;虽说铁笛秋隐居已久,人的名儿树的影儿,可都还在。
再说了,云贵民风骠悍,动辄拔刀相向,又不通中原事务不知铁笛秋威名事迹,李克己能在那样地方呆上好几年,毫发无伤、安安稳稳地传道授业解惑,令得当地土人对他顶礼膜拜,视若神明,只怕李克己本人也绝不简单,还是小心为好。
鱼肠军中收罗的不是锦衣卫旧人就是江湖人物,对于李克己的大名,耳熟能详;如今这等人物突然找上门来,哪有不紧张的。
至于李克己如何能找到这个地方——这样的人物,理所当然神通广大了,不奇怪不奇怪。
孟剑卿却不这么想。李克己一直是文官,又历来不与江湖人物搅合;现在居然找到这个地方来,这其中大有蹊跷。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李克己是从谁那儿知道鱼肠军的事情的。
帐中灯光昏暗,李克己身着便服,裹着一领暗青色斗蓬,低头注视着案上的沙盘出神。
这沙盘出自卫欢之手,虽然不如李漠制作的精良,但在南军之中,已经是首屈一指了。
沙盘上插着各色小旗。
若是换一个人这样探究军事机密,孟剑卿早已变脸。但是正如守帐卫士毫无异议地将李克己放进大帐一样,对眼前的情形孟剑卿也不觉得有何不妥。
谁都觉得李克己这样孤云野鹤一般的人物,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做燕军的奸细。
听到身后的动静,李克己回过身来,拱手一揖:“孟兄,打扰了。”
孟剑卿一笑:“李兄客气了,请坐。”
他们已经好些年不曾见面,此时对面而坐,都有恍若隔世之感。
卫士奉上茶之后便悄然退出,临走时不免很好奇很敬畏地打量一下除去斗蓬的李克己。
李克己低声说道:“冒昧来访,还请孟兄见谅。”
孟剑卿答道不必客气,李兄有何事情还请指教;同时想,李克己这个学政看来当得不轻松,神情之间颇有几分疲惫。
他不知道李克己眼中的自己也是这般模样。
李克己踌躇着看向沙盘:“赤色小旗,是否代表孟兄所烧的燕军粮草营?”
若是如此,战果真是相当可观。
孟剑卿笑而不答。
李克己凝神看了一会,轻轻叹息一声:“一将功成万骨枯。”
孟剑卿仍是微笑:“李兄专程来访,不会只是为了感叹这一句话吧?”
李克己抬起头来,眼中熠熠闪亮:“如果我希望孟兄能够放弃烧粮草营的做法,孟兄能否答应?”
孟剑卿一怔,心中蓦地腾起一股寒气。如果李克己决定要插手……他监视李克己好几年,很清楚李克己潜藏的实力以及对海上仙山其他弟子的影响力。靖难之役已持续三年,海上仙山实际上一直在袖手旁观,李克己这番话,是不是一个明确的干涉信号?
李克己慢慢说道:“我原本觉得,这不过是朱家叔侄的家务事,与我无关。”
何况双方对他都还算客气。
但是面对有些事情,他无法闭上眼睛。
李克己转过目光望着那点昏黄的灯焰:“广平府今年已经被征了五次粮,燕军两次,南军三次;现在即便是富室,也已无过冬之粮。学宫生员,十之八九只能靠每日一粥勉强度日。离城稍远之地,路人不敢独行,否则就有可能沦为他人盘中之餐。我来此地的路上,已经见过二十几具被残割的尸体。这还只是乡民互相袭击,如果军队缺粮严重,掠人为食,那就更可怕了。你也知道,在史书上读到‘人相食’这三个字,和亲眼看到这样的景象,是很不相同的。这样下去,不需多少时间,就能看到曹孟德当年所赋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究竟是何等模样了。”
孟剑卿不语。他当然知道这一切,但是他没有看到;不同的是,李克己看到了。
李克己的声音在灯光摇曳的帐篷中有些飘忽不定,但是随着他的话语,帐中慢慢生出一种隐约的悲悯哀伤,有如深秋的寒意一般,缓缓渗入身体,渗入心脏……
孟剑卿霍然一惊。
好,又来这一套,动不动就想控制人心、不战而屈人之兵,果然是海上仙山的弟子,即使是李克己这样的人,也会身不由己地弄些手段。
他重新摄定心神,不怒反笑:“李兄若想兼济天下,应该去同皇上和燕王说这番话才是。”
李克己叹口气:“天下太大,天意难问,所以我只能尽力去救眼前看到的人。”
他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孟剑卿不想去理会海上仙山那些人常爱神神秘秘捣弄的种种天意,径直说道:“李兄,你现在毕竟还是朝廷任命的学政。”
他的这种行为大有通敌之嫌。
李克己苦笑:“我知道。所以我还要去见另一个人,试试看能不能说服他。这样对孟兄才公平。”
另一个人,想必是燕军中某个人了,说不定便是朱能,甚至可能地位更高。
孟剑卿有些啼笑皆非:“李兄认为已经说服了我?”
他的左手已经被道衍捆住了,难道还能让右手再被李克己捆住?
李克己默然良久,说道:“孟兄心志坚定,的确不是能够轻易被说服的人。而我只有一双手,能做的事情也非常有限。所以,到了这个时候,有一些明知道不喜欢的事情恐怕也不得不去做了。”
他站起身:“三天之内,会有人取走孟兄一件贴身之物。”
孟剑卿一笑:“红线盗盒?李兄身边何时收藏了此等人物了?”
李克己自己应该不会来做这等事情。他曾在云贵呆过几年,深得当地土人敬畏,应该是他收服的某个甚至某些土人?那些土人,生长于高山密林之中,其中不乏善于隐迹潜形、精通制毒放蛊之徒,若是听从李克己的召唤来做刺客或者是盗取某样东西,只怕绝不会亚于鱼肠军……但是此去云贵,千里迢迢,李克己如何能够未卜先知地将人带过来……
仿佛能看到孟剑卿心中飞转的种种念头,李克己轻叹一声:“好叫孟兄得知,来取孟兄贴身之物的,会是在下的师弟石敢峰。”
原来是他。
这可比云贵土人更让孟剑卿头疼。石敢峰的一身轻功,十年前就已惊世骇俗,当年他与沈光礼打赌,居然从锦衣卫的天罗地网之中盗走了沈光礼的大印;听说他出师之后还只在李克己手里栽过一次,必定就是这个原因才让他乖乖听从李克己的差遣吧。
如果是石敢峰出手……孟剑卿沉吟着,忽而笑了起来:“好,那我们就一言为定,如果李兄三天之内能够取得孟某一件贴身之物,鱼肠军三个月之内不会去烧燕军的粮草,也不会将相关情报提供给别的将领。”
道衍与他的约定也是三个月。虽说这是讨价还价的结果,但是很明显三个月之内形势必有变化,否则道衍说什么也要将时限定得更长。他就赌这三个月好了。
他主动加上后一个条件,倒让李克己略略吃了一惊,过一会才明白过来,暗自喟叹。无怪乎云燕然兄妹当初会选中孟剑卿。无论如何,与孟剑卿这样善于审时度势的人打交道,还算是一件比较轻松愉快的事情。
送李克己离开时,孟剑卿想起一事,随口问道:“李兄如何知道到这儿来找在下商谈此事?”
鱼肠军的存在,对李克己这样的文官来说,是无从得知的秘密;更不要说知道统军的将领是谁并找上门来。
李克己有些诧异地扬起了眉:“云师妹还没有同孟兄说明?”
孟剑卿的心跳忽地停了一下。
竟然是云燕娇!
李克己不会说这种谎;那么的确是云燕娇告诉他的。
孟剑卿觉得自己的思绪僵滞了很长时间,才重新开始流动。
云燕娇这样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如果自己连她也不能信任了……
心思转过来,孟剑卿想起了另一个问题:听李克己的口气,似乎云燕娇早应该到了这儿;姑且不论建文帝为什么会放她来这里,关键是,早应该到的云燕娇,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李克己也已发觉情形不对,担忧地看着他:“我是昨天中午在广平府东门外遇到云师妹的,她听我说起我原本的打算,便建议我到这儿来找孟兄。她的马快,我因为在路上督促地保收葬残尸耽搁了一阵,所以落在后面。原以为……”
孟剑卿定一定神:“我尽快派人去找。李兄请自便,孟某不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