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三,燕军自瓜洲渡江,镇江守将降城,燕王率军直趋金陵,发诏称“愿与天下共治之”,六部官员闻之默然。十三日燕师进抵金陵金川门,守卫金川门的李景隆和谷王为朱棣开门迎降。燕王进入京城,文武百官纷纷跪迎道旁,在群臣的拥戴下即皇帝位,是为明成祖,年号永乐。而燕师入京之际,宫中起火,据传建文帝在大火中不知去向,但对外只能定称建文帝葬身于火中。
建文帝这样的结局,难免让孟剑卿对宁衡生出种种怀疑。
永乐帝担心建文旧臣心怀叵测,重立锦衣卫以侦查镇抚,任命燕王府旧属纪纲为指挥使,前任锦衣卫千户高平与孟剑卿为同知。
高平早在靖难之役初起之时便已效忠于燕王,功劳卓著,对他的任命,燕王旧臣并无异议,然而孟剑卿坐观成败之后又坐收渔利,难免让燕王旧臣与建文遗民都极其不满。
印信是由永乐帝亲自交给他们三人的。纪纲与高平退出去之后,孟剑卿被单独留了下来。
永乐帝打量着垂手肃立在面前的孟剑卿:“沈光礼原来交给你负责的是哪些事情?”
孟剑卿答道:“卑职原来所办的案子,主要是与各地魔教余孽和地方叛逆有关;沈大人后来又将讲武堂与海上仙山的事情交待给了卑职的,除了这三件事情之外,并无专管。此后因为锦衣卫衙门裁撤,卑职无处交割,所以相关档案都还收在卑职前几年所管的库房中,暂时封存。”
他交割库房时,给那批档案加了封条,接管库房的古百户还一直没敢去碰这些档案。
永乐帝沉吟着,过了片刻才说道:“这三件事,你还是接着管下去。”
沈光礼的安排,必有道理,还是不要轻易变动为好;而且,在他看来,孟剑卿也不是那种公私不分的人。
追查建文帝真正下落的事情,并没有交给他。孟剑卿的心中,不由觉得略略一松。
永乐帝又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情也交给你办。”
他招一招手,一直低头守在阴暗处的两名小内监,快步走了上来。
永乐帝道:“这两个小内监,人还算机灵,就交给你调教。”
孟剑卿转眼看那两名内监,约略猜到,这两人只怕正是当初从建文帝身边逃往北平、告知燕王应天城中虚实的那两名内监。
洪武帝鉴于前代宦官专权之祸,曾在宫中立下铁牌,不许内监识字参政;建文帝禀承祖训,对宫中内监,也极是苛刻。不过这两名从未读书识字、外貌柔弱的小内监居然有胆色出逃北平、并用应天城防虚实作为投靠燕王的晋身之阶,倒真让孟剑卿暗自吃惊,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在这样一个世人鄙视的阴暗角落里,竟然也会生长出如此强悍的心灵。
永乐帝登基以来,论功行赏,连这两个胆色过人的小内监都没有落空。
但是孟剑卿心中忽地一怔。
永乐帝要奖赏这两名小内监,本是情理中事;但为什么偏偏要选择这样一种方式?要知道孟剑卿所走的道路,并非一条康庄大道,很多时候都有性命之险。
他略略侧过头看一看永乐帝,永乐帝在微笑,看不出特别的表情。
然而那微笑是对着那两名小内监的。
于永乐帝而言,相对于带着太多洪武朝的印迹、不能自由出入禁宫的锦衣卫,这些效忠于他的、聪明能干的小内监是更熟悉更亲近也更值得信任和重用的人。
孟剑卿已经嗅到了权力更替之际的微妙气息。
他本应患得患失、忧虑不安。
然而当他从那个浓雾弥漫的枫林中出来之际,在心底深处,已经有一些东西缓慢而不可挽回地片片剥落下去,也有一些东西隐秘而坚决地生长起来。
孟剑卿微一低头:“卑职领命。”
永乐帝注视着他:“你当如何调教?”
孟剑卿答道:“最首要的一件事,当然是读书识字。”
永乐帝自然明白这件事的重要,这也是他心中早已拿定的主意。但是孟剑卿如此自然而然地将违背洪武帝训令的这句话说了出来,倒让他有些诧异。若要处置孟剑卿,这可是一个最好的理由。
然而若是以这个理由处置了孟剑卿,又有谁敢再提起他心中的这件大事呢?
永乐帝注视他良久,忽而微微笑了起来:“好,给你三年时间,希望你不会让朕失望。”
孟剑卿能够用一年时间训练出鱼肠军,现在给他三年时间,应当是绰绰有余了吧。
孟剑卿躬身答道:“卑职当尽力教导。”
但是永乐帝是否知道,像他们这样走在刀尖上的人,三年下来,十不存一;十年之后,百不存一?
永乐帝看着他,仿佛能看到他心中隐藏的迟疑,了然一笑:“这两个人是朕选的,你再在宫中选二十个十五岁以下的内监。三年之内,这些人都是你的属下。”
如他所料,孟剑卿的目光闪亮了一下。
两名小内监的脸色则隐隐变得苍白。锦衣卫训练方式的残酷,即使是深宫之中,也早有传闻。
但这是他们自己选择的道路。
孟剑卿接手训练内监,让已经升任大理寺卿、近来与他打交道比较多的宁衡很不满意,借了个查询档案的机会,与正在库房中监督手下整理旧档的孟剑卿偶遇了一次。
宁衡打量着孟剑卿手下那些小内监。内监很清楚六部官员对他们这些人的鄙夷与轻视,又在孟剑卿眼底下干事,竟是大气也不敢喘,低着头,小步紧走,悄无声息地穿行在两人高的书架之间。
宁衡翻着手上的一份旧档,低声说道:“这种人你也用?”
孟剑卿坐在一旁,似是在监视他读档,也同样低声答道: “没有人是圣贤,肯守规矩、能办事就行。”
内监固然有自私无知、贪婪阴狠之名,但是,即便是海上仙山,也不是清白无瑕、无欲无求的圣贤。端的看如何用这些人。
宁衡自是明白这个道理,轻轻“哼”了一声:“这些人会一直守规矩?养虎为患!”
孟剑卿不以为意:“既然皇爷心意已定,这头猛虎,与其由他人来养,还不如由我来养。”
永乐帝在下诏“愿与天下共治之”,隐晦地表明愿将洪武帝当年收走的相权交还给六部官员之时,势必已经想好了用内廷来约束外朝这样的制衡之策;就如当初沈光礼、现在永乐帝一定会同时重用孟剑卿和高平这两个对手一样。
既然大势已成,无可挽回,那么就让他来引领这大势吧。
宁衡微微冷笑:“这些内监现在还是很敬畏你的。只不知这种不牢靠的敬畏还能够维持多长时间?”
人心易变,所以宁衡向来不信任人心,而宁可选择那些冷冰冰的律令条文。
孟剑卿也报以微笑:“真到了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时候,我自然会识时务。更何况,江山代有才人出,在我之后,未必就没有能够约束他们的人。”
虽然连他自己也不能肯定,现在自己说的这番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但是他想他可以体会沈光礼当初撒手而去的心情了。
宁衡默然良久,似笑非笑地说道:“现在我真后悔让你和我们搅到一起,这两年你可是变得更难对付了呢,不知道皇爷如今看到你的时候会不会觉得更头痛,很想找个理由将你拖下去痛打一顿。”
他“啪”一声合起文档,站了起来,丢下一句“好自为之”,便飘然离去。
孟剑卿背着手站在幽暗的库房中,含笑目送他远去。
后记:
一、《战城南》之名,取自汉乐府: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靖难之役,南军与燕军都损失惨重,史称“淮以北鞠为茂草”,故本篇以此为名。
二、洪武朝的国子监,官生约占八成以上,其中不乏土司番王子弟。洪武朝或者说整个明代对内的民族政策,以怀柔同化为主,是以有明一代,在内部基本上没有出现严重的民族问题。国子监中,有土司番王子弟,那么有南洋子弟,也是情理中事。
三、明代殉葬与廷杖的风俗,一般认为是受蒙古人影响。陈寅恪曾说,每当中原文明过于成熟以至于衰弱之时,塞外的胡羯之血便会呼啸而来,使中原文明发生变异而又一次重生(——大意如此)。也许正是由于蒙古人的影响,使得明代与温雅君子一般的宋代相比,很明显更阳刚也更野蛮,他们比宋人善战,但明代的政治也比宋代有更多的血腥,譬如廷杖与殉葬。殉葬的习俗,后来被明英宗遗诏废除,也许这是土木堡之变后英宗在蒙古的阶下囚的生涯,使他对生命有了他的祖辈所不曾有的尊重。但是廷杖却一直保留下来。
四、历代君权与相权,向来有此消彼长的复杂关系。洪武帝废宰相而亲自处理日常政务,代行相权,以免大权旁落,但后世子孙难以坚持如此高难度的工作,于是实际上的宰相——大学士应运而生。燕王那个暗示要向文官们交还相权的“愿与天下共治之”的诏书,是从《故宫》的解说词中看来的,特此声明一下。附带说一句,明代的文官们相对于清代而言还是很彪悍的,所以设置宁衡这样一个人物,作为代表。
五、长老会:
海上仙山长老会的操作程序,颇有几分现代议会的风格,在那个年代,属于超前甚至空想了。不过鉴于后世的兰芳共和国的存在,那个时代的南洋华人于百年漂泊之中产生一个类似的组织,不是不可能的。
兰芳共和国,亦有说是南方共和国,于1777年由广东梅县客家人罗芳伯在东南亚西婆罗洲(今加里曼丹西部)建立,参照西方国家的一些法制,设置了一套完整的行政、立法、司法机构,国家元首称“大总制”,以类似于民主选举和禅让的形式传承,最强盛时曾据有整个加里曼丹;1885年为荷兰所灭,立国时间长达1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