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梦中的端午,被一阵抛锚吆喝声所惊醒。
舱房拥挤而闷热。屋内男女奴隶杂沓,所有人每天共用一个马桶。所以,潮湿里有股浓烈臭味。为防止有人轻生或者逃跑,开窗透气机会,也屈指可数。大部分时间,奴隶吃着猪狗食,等同于囚犯,不得见天日,更不见月光。
端午坐起,活动因佝偻睡姿而酸疼的手脚。自从她被塞入运奴船,已过了二十天,共停泊过五个地方。每到一港口,就意味着舱房里有些人要离开,另有些新人要进来。
那眼皮糜烂的老女是个厨娘,早被人买走了。端午跟其他奴隶不怎么说话,其他奴隶也没什么力气和她说话。她老爱垂着头,装出一副无精打采,十分倒霉的样子。无人注意到她,正好让她养精蓄锐,静思对策。
端午侧耳听动静。暗想:靠岸后会开窗吧?她悄悄爬过人堆,趴在窗下等着。
果不其然,紧接着有人卸下了封窗板。端午深吸口气,睁大眼睛。虽然她的天地,不及一只老鼠,但她已然摸出了些船上仆役的规律。
她透过窗缝,看岸边渔船,酒家红灯。码头上的醉汉大声闹:“爷爷既然来了刺桐港……”
啊,这就是刺桐吗?端午一阵激动,咧嘴笑开。她扒着窗台,喃喃:“到了!我到了!”
刺桐别名泉州,在这时代因海上丝路闻名遐迩,同埃及人的亚历山大港并列为天下第一。端午在廉州时,好多次听八娘子描述过她记忆里这座城市:云集海客,民居清洁,百姓安乐,有好多宝物坊,色目商人肯雇佣女人来辨识珠玉……堪称端午梦寐以求之处。
婴儿的哭声打断了端午神思。他妈妈是一个颇有姿色的少妇,想给他喂奶,总被他吐出。那少妇皮薄,当众开怀,红透了脸。
端午发出“吃吃”声响,招呼少妇说:“来这,我给你挪个位。”
少妇连声道谢,她对端午敞开胸襟。婴儿好像活了过来,张嘴吮吸。
端午眼如黑葡萄珠,好奇碰碰婴儿鼻子。
“宝宝好小。”她马上把手缩回。
“才五个月。要不是我男人痨病死了,要不是我那千刀万剐的小叔输光钱,不至于跟着我受这种罪。”少妇恨声道。
端午呆看少妇抚摸孩子的胎发,希望自己变成那婴儿。要是能和妈妈一起,当奴隶也有个盼头,她不无怅惘地想。可妈妈在哪儿呢?她没有一个可以去爱的亲人。
少妇说:“我怕人家买我时候,不要孩子。我是宁死都不和他分开的。”
端午刚开口,一个少年推开了门。他在船上颇有头脸,端午曾听人喊他“阿常”。
阿常扫视大家:“所有女人出来吃粥,吃完了洗脸漱口。”
少妇不解:“所有女人?”
端午心咯噔一下,她知道明天定要把她们都“出货”了。到了大港口,女人最能卖高价。那个老厨娘见多识广,经历了多次转手。她走前,和端午聊了不少奴隶市场的事儿。
买奴的人,都要看奴隶的牙口。而年轻女奴,皮肤简直比脸还重要。至于性情,技艺,都是姿色以外的附加……
她混在十几个女人里出了舱房,阿常命人用铁链把女人们围在甲板上。她们每人都分到一盆白糖粥,得到块粗麻手巾。端午观察四周,不紧不慢吃了一大半。趁有女奴站起来,她身体一晃,假装被那人裙角甩到,温热的粥水翻在她手臂上,大腿上。
阿常骂道:“蠢货!快去洗洗。”
端五迟钝地走到船帮边,阿常在她背后,盯着她动作。
她将手巾一角弄湿,在脸上擦把。没湿的部分,磨佯攻地“抹”手腿。
阿常催促:“喂,你……”
端午用大眼无辜望他,阿常不知怎么,把下句咽了。
等到女犯们回舱,阿常才问:“那小女孩是爷从断望池救下的吧。”
旁人说:“不是她是谁?大眼真水灵,爷那么早把她出手了?”
阿常愣了愣:“……爷做生意,自有他算计。”
端午贴着角落睡下,她无声解开衣裳,撩起袖子,让粘上甜粥的手腿全露出来。
她闭起眼睛,不久,就感到好几处麻痒。她想:这舱里的小虫子也都饿了,吃吧吃吧……
她忍耐着,过了好长时间,才狠狠抓了抓那些最痒的地方,睡着了。
天一亮,阿常开舱领人。端午正沿着舱房跟抓草鞋虫。
草鞋虫像小蜈蚣,虫身成节,炎热地常见。
端午早就发现船上有不少。抓了几条,她满意一笑,将战利品包在手巾里。
端午和大家被送上了岸,赶入一个布帐篷。果然有买主再等。
卖奴有两种,一种是竞价拍卖,还有一种直接看货,再商量价钱。
别的女奴大多比较羞赧,叫张口才张口。可端午见哪个买主过来,都笑嘻嘻主动龇牙咧嘴。
凡人间美女,真没几个龇牙咧嘴,还能迷人的。
买主见了这幅尊容,大多迟疑。但她年纪小,那双大眼藏不住,总有几个不怕死的来问价。
按照规矩,女奴看了牙,还要看皮肤。抱婴儿的少妇借着肌肤细腻,如愿以偿带上儿子,被一个容貌和善的“好心”人买走了。端午朝她挥挥手,满不在乎任买主看她的手脚。
端午明白:姑娘面孔再美,皮肤差也倒色鬼胃口。她昨晚引虫叮咬一番,加上自己抓挠。蜜色光滑的皮肤上,多了不少红疹红包。那些人个个摇头,有的上火:“皮肤有病的丫头都想卖给我当妾?”
船上人理屈词穷,端午心里暗笑。脸上摆出因“我卖不出去”而哀怨委屈的神情。
有个中年男子居然还不撤退,抚摸长须道:“此非顽疾,不过是杂虫叮咬所致。”
原来这位对她“情有独钟”的,是位郎中。
她蹲下,随郎中和船上人讨价还价,打开袖中小布包,捻着几条草鞋虫玩儿。
不一会儿,那人上来:“我问你……,啊,你抓得可是蚰蜒?”
端午眨眼,小声说:“它们是我的好朋友啊。我从小不爱花草,喜欢这些个。老爷,你家有没有蜈蚣,床边有没有毛毛虫?”那人脸色突变,跑得比兔子还快。
端午忙松帕子,将几条小虫放生。她告诉船上人说:“我只说不能太低价,谁知他恼了!”
一场下来,端午和一个老太婆,一个犯了病的女人,回到了船上。
她擦了把汗,抓了抓痒痒的手臂。
阿常突然推开了门,端午以为他要责罚。可阿常上下打量她,语气并不凶狠:“船上有贵客要来,缺个人手,你去擦擦舱房。”
端午已决心在泉州逃跑。每次奴隶交易后,船总会在港口继续停两三日。白天跑不可能,只有晚上,事不宜迟,不是明日就是后日……她观察了岸上地形,正待摸索大船。
阿常差事,可谓正中下怀。她拿了抹布,端了盆清水,顺次擦起来。
许多仆役可能上岸找乐子去了,男奴们晕船饿肚子,反正见不了人。
阿常端茶去上层以后,端午就一个房间一个房间转。厨房放着几把刀,端午衡量下,没有动。她从灶下拨了根木柴,削尖裹在袖中。再擦好刀,把木屑拢入火。她翻捡两个吃剩下干瘪馒头,放怀里。脚步声响,她跑到厨房外擦把手。
有人正站在之上那层甲板。一个苍老声音说:“……和田城多方犬牙交错,昆仑山两大派匪帮闹得更是厉害。今年光本地已有好几个商人为美玉白丧了性命。你需三思而后行。”
一青年回答:“我三思了。我要去。”那嗓音优美而干净,如深山春雨声。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去不是为了美玉,而是为了那件事……过了三年,你仍没有放下……”
那青年回答:“我不可能忘。我要去。”
“哎,我兄嫂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当年带你回家后,对你百般宠爱。你还这样的年轻……若世上再不见你燕子京,岂不是可惜?”
端午惊讶,此人就是可恶的“瘟神”燕子京?哼!白浪费那般好嗓子。
燕子京道:“叔叔不必可惜。庄子云:‘寿则多辱’。若能了却旧债,我在这个年纪能瞑目谢世,是天大的好事。”
端午心说:好人无寿。这种男人,贻害百年。
“子京啊子京……”老者长吁短叹,声音渐不可闻。
甲板微动,楼梯嘎吱。端午匍匐一边,垂下眼,等那两人下船通过。
福字锦袍缓缓而动,在她面前一顿,才步履沉重地去了。
随后,她眼帘内飘过一袭白袍,扬长而去。
端午仰面,出乎意料,那人贩子背影,秀雅疏淡,像霜样清白的月华。
泉州之夏虽比不得廉州苦热,可也能叫常人脱层皮。因此男人全穿戴随意,只求轻便。
可燕子京浑身上下,跟端午初见他时一样,严严实实,一丝不苟。
端午颇觉此人几分滑稽。他救了她后,毫无心肝将她当成白捡货物卖……所以,滑稽归滑稽,端午笑不出来。
她擦完了一层,到楼上去擦上层。不少仆役已回到船上,虎视眈眈。
此刻要跑,基本没门。端午不愿多想,进了最大的一间舱房。
那舱房跟奴隶们的舱房,有天壤之别。一尘不染,充盈萱草清香。
象牙席子,水晶镇纸,碧玉算盘,薄胎瓷杯,无不清凉致爽。
铺盖上搁着几本帐簿,一支铁笔。床头摆着盆奇异的红兰,煞是好看。
端午转悠到帘幕后,里面有张大桌,供奉着一尊真人大小的海神娘娘天妃坐像。
天妃面前所供大堆蜜桃,有个桃沾染香灰,还烂了点。端午好多天没吃过水果了……她心思一动,用手擦了香灰,不顾烂的,三两下全吞。
她把桃核儿丢天妃背后的佛龛。重新堆叠盘中桃,横看竖看没破绽,才高兴。
本来已要走,无奈她手臂和腿上的小红包,突然作痒。端午听四周静谧,胆子更壮。
燕子京房中有没有治蚊叮的桉叶油,香茅油呢?干脆拿来涂点。
她猫儿样蹑手蹑脚寻找,却一无所获。燕子京的“裹尸布”包那么严,大概不需要那些。她想到这里,腿脚朝外。
阿常的禀告在门口炸开:“爷,他已到了。”
端午吃惊,藏到帘幕后。隔着纱,隐约可见白衣人进屋,坐在床沿。
有人进来:“爷,小的回来了。”
燕子京的问话有丝急切:“见到他了吗?”
“没有。尉迟公子不在和田城内,但爷的信已留下。此外,小的打听到一个重要消息……”
那人凑近燕子京,最后一句才响了点:“……小的一路来,自作主张,买了五个符合条件的女孩。她们的身子都验明了,全是处子。”
燕子京沉吟不语。
端午思忖:这些人不晓得要干什么伤阴节的勾当。管他呢,反正我得跑!
信使不啰嗦,讲完就退。燕子京静坐半晌,终于伸手,好像是去抚摸那盆红兰叶子。他的侧影在朦胧里极出色,想必是得天独厚。然对端午,那是鬼的幻影。
燕子京慢慢停手,像在倾听什么。端午大气不出,浑身汗湿。
嗯,她也听到了,是舱外飞来只雀儿。
幸好,阿常及时出现:“爷,洗澡水备好了。”
燕子京不在此屋沐浴。他出了房门。
“爷,这次何时开船?”
燕子京声音明晰:“明儿晚上我会个人。也许是再后日吧。”
端午再熬片刻,逃出“魔窟”。
传说里的五个童女,并没有和端午关在一起。
端午一心想逃走,已无能关心。她日夜琢磨船上船下的情形,定下一计。只有第二天,才肯定在泉州。她不能错失良机……一半的机会,比坐以待毙强,反正找死,她也不是没试过。
舱房内马桶,每日是指定一个女奴倒。因为原来的那个出手了,所以端午自告奋勇担当。
黄昏,端午吃力抬着粪桶,到了后船。她行路中,听燕子京被前呼后拥,上岸去了。
看守两位,正争论泉州妓好,还是广州妓妙。
“扑通”一声响,两个都傻眼。
一个说:“那小女孩呢?跌下去了?”
另一个反映快:“啊……让她跑了。”
倒粪的地方,恶臭厉害。人下去,很难闭气。所以他们断定女孩活着,一定会马上出水。
俩个大呼小叫,直等到木桶浮起,没看到有女孩冒头。
夜幕刚降,港口仅有灯火闪耀。
满船人俱被惊动,有人以为端午自杀,也有人以为她有神功。
其实,此时的端午,正躲在燕子京屋子里的佛龛中。
她挡住海神真身,和塑像一样的坐姿手势。透过纱幕看,还以为就是那尊天妃娘娘。
端午故意让人以为她跟着粪桶下去的。其实是当时她丢了粪桶,人就藏在船尾暗处。
那俩人慌神,她才溜之大吉。
全船,只有燕子京的房间,闲人免进。就算张望,不一定能看出桌上那位,是她端午。
她恐惧而得意,浑身发烫,口水都咽不下去。她不断安慰自己说:豁出去就是条命,还能如何?船上由纷乱变为平静,大约不少人上岸分头寻找她了。
端午摸黑,惴惴下桌,预备按照既定路线,找机会潜水。
她刚撩起帘,灯火骤亮。船居然在此时,离开了泉州海岸。
有个青年坐在床沿。不知参禅还是悟道,反正他闭着眼睛。
端午“呀”短促一声。她进屋,在屋,竟然没丝毫察觉。
这不是人,是鬼?不,袖口领口全都密封,素白衣衫纯黑幞头,是那燕子京!
她还是头回看清此人脸,不由寒从脚起,打一哆嗦。
他至多二十出头,轮廓分明,鼻梁俊挺,因才蜕尽少年稚气,年轻人特有的矜傲线条,并不生硬,反显得脆如三月冰面,等再流过几脉春水,便会自然而然消融。可能出自于雪深山清的家乡,他皮肤之白皙,堪称皎洁。如画双眉,容长脸蛋,不仅生得好看,还有种道不明的特别风度。可是,灯下赫然现身的他,因始终阖目,深不可测,冷得让端午心生诡异之感。
“你是奴隶,何不死心?”他问。
阿常带着众人,侯在二楼甲板。
端午知道被识破,冷笑几声:“我是奴隶?谁的奴隶?你从何处买了我,有无我的卖身契?”
燕子京没睁开眼:“你的命,总不该还给廉州采珠司吧?”
端午一愣,看来,燕子京早已经知悉她的来历。
她索性退几步,选了天妃贡盘里最大最像样的一只桃子,吃了起来。
吃完,她才说:“我不是你的奴隶。既然离开了廉州地界,我有权选择我去路。”
燕子京默然良久,薄唇一牵:“要自由?好,此刻际离开我的船!”
端午心想,现在说这话,不是胡扯?船都远离港岸,进入大海了。
燕子京像个盲人,摸到铁笔,敲了敲桌。
阿常说:“爷,泉州近海有鲨鱼,真把她推下海?那不是损失了吗?”
端午忍不住说:“你早知我要跑,为何捉弄我呢?你又不是真盲人,装腔作势干什么?”
燕子京理都不理。
两个大汉上来提着端午,到栏杆旁。阿常使眼色,几个人就此僵持。
燕子京在内问道:“还没动手?”
端午豁出去说:“下去就下去。不用你们推,我自己跳!”
她深吸口气,鹞子跃栏,跳下大海。
她嘴上一时痛快,可回头找,根本找不到岸。
非但没有岸,也没其他船只。燕子京那艘红色运奴船,正悠悠北上。
端午从小会游泳,不过她对泉州海域,毫无了解。海水虽然比燕子京多点温度,依然令她心生寒意。她估摸自己的体力,就算没鲨鱼,难支撑过一个时辰。
她在水里扑腾了一会儿,
想起自己从前爱跟腊腊说的一句话:“好汉不吃眼前亏,好女不吃回头草。”
老人言:满口话不好讲。这回她决定吃回头草,不吃眼前亏!
她决定一件事,只有瞬间。扎下头,她拼命向运奴船追去。
等她追上的时候,好多人正等在船尾。
她用十指搭着船帮,不停的喘气,一句话都说不上。
那些人不敢救他,过了很久,阿常在二楼说:“把她提上来。”
端午浑身是水,狼狈地被拉上了船。有个仆役下手重,几乎是拖着她长发,把她拖到燕子京脚旁。
端午头皮痛得连心,只能张开嘴巴呻吟。可连呻吟都没了声,只有喉头出着微弱的气。
她恨这些人,恨燕子京,她想痛哭,但一身是水,却没眼泪。
燕子京眼皮半开半阖,抬起她下巴:“我带你到和田去。在我把你卖掉之前,你的主人是我。”
端午咬破了舌尖,她对地吐口血沫子,道:“可以!”
燕子京的眼,霎那间亮了起来。
闭眼时的他,清丽难言。而现在他的容颜,有令人怀慕的超常魅力。
不管那是个什么人,不管过了多少年,端午记得有这双眸子。
那是晴天丽日,千竿翠竹,深谷里一汪冷泉。
那是秋风静夜,漫山红叶,古寺中一点寂光。
黑亮莹澈,倒映着全部的她——一个无助,卑微,贪生怕死的小女奴。
端午心痛,喉头涌血。
燕子京,只不过幻像。南野之际的罂粟花,虽冷冷于红尘之外,却包藏着毒,终究化乌。
她思量她和燕子京的约定,不是没有转机。比方说,还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到和田之前,她自己死了。
第二种,卖掉她之前,燕子京死了。
端午忽醍醐灌顶,想通了。
人生之妙,正在于其变幻莫测。未来的一切,谁能说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