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决定跟着燕子京走,确实是因为看见小松鼠。但是,并不是因为小松鼠被人贩子抓住,她才会受了燕子京要挟。有了腊腊的教训,端午对其他孩子多了份警惕。与其说她想要把小松鼠从燕子京牢笼里救出来,不如说她先想弄明白小松鼠为何要出现在白玉河边。
昨晚,她在尉迟无意身边经历了太多。回府路上,似在沉睡的端午,忍不住困惑。感受了惊愕,痛苦,欢乐,恐惧之后,她眼中的尉迟,已不是初见时的他。凭借十几年阅历,她不足以让自己信服。安逸的生活,温雅的男子,白玉国的辉煌,都唾手可得。世上有那么容易的幸福吗?苦尽甘来,只需一通奇遇?无疑,自己是能识别宝物的。但以尉迟之慧,遇到她之前,可能只寄希望于远在南海湾的小奴?紧锁铁门之后的女子们,也是白玉王国的助手?
采珠司人情淡薄,端午习惯了不添麻烦,尽量能胜任愉快。让她捧痰盂,她会喜爱痰盂。让她赶苍蝇,她就喜爱蝇拍。让她打算盘,她做梦都梦到算盘,更不要说后来在交易屋成日与珍珠打交道。虽离廉州万里,但习惯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中改变。以府门口尉迟对燕子京的形状,她若选择留下,尉迟就不得不和老相识燕子京翻脸。翻脸也罢了,以燕子京之人脉,尉迟还会因她而得罪诺敏王府,大都城贵人。无论如何,这不是端午所要的。
她跟着燕子京行路,是为了见机行事,也是为了不欠尉迟。
端午想到这,长出口气,不再觉得自己傻。
小松鼠脸色灰白,端午跪下来,拍拍他肩:“喂,要挺住!你总不想让人家说诗人的儿子骨头软吧?”
小松鼠“嗯”了几声。端午听着不紧不慢的驼铃声,心情一阵紧,她掀开车帘,焦躁喊道:“要死人了!水呢?”
燕子京飞步而来。端午如今才知道,他有几分武艺,难怪尉迟说他“功夫长进”。他能跟踪尉迟到玉河而不被发现,又能趁乱从尉迟眼皮下带走小松鼠,几乎堪称高手。
他脸上并无“要挟成功”的得意,那双眼也不再是半合办开的“瘟神样”。
他轻捷跃上棚车,手指轻拨端午。端午往后一撞,肩部都被震麻。
燕子京一把将小松鼠裹手帕扯开。那孩子痛楚呻吟。端午皱眉。
晨曦下,小松鼠手掌伤口,更为可怖。
燕子京掌覆小松鼠腕骨:“你半夜三更在沙漠死者的坟场出现,我就觉有鬼。说!是谁叫你去独闯禁地?那声名显赫的城主,向来爱用机关。你这手被‘噬骨钉’穿透,十有八九废了!你不说实话,我不会救你。反正奴隶手残,也卖不掉。”
小松鼠痛得发抖,咬住缕红发答:
“万年前便有玉河,一切归于造物。人人自命为主子,我却不知何为禁地。”
燕子京摊开他血肉模糊手掌,他惨叫一声,端午呼吸急促。
“说!你一直喃喃哥哥。谁是你的哥哥?”
小松鼠抽搐着,像落在干涸沙漠的鱼儿。他吃力道:
“爹娘之爱有十停,九停都赐给了我。还有一停,他们带去天国。我没手足兄弟……”
燕子京还要发力。端午忽纠住他袖子,斥道:“别再折磨他!他死,我保证你会损失俩个人。”
燕子京冷瞥她:“别装成善心泛滥。你肯离开,不光是为了他的命。垂死之人最会装可怜,我不止见过他一个!”
他从背囊里取出块糕:“你让他坐起来!把这个喂他。”
端午想:燕子京不会轻易让小松鼠死。所以她让孩子靠着她腿,把膏掰碎,急凑到他嘴边。
小松鼠蓦然清醒,他别过头,不肯吃食,道:
“ 商人真是坏中之坏,
没有人比他们更黑心。
我宁可像秃鹫满足于一块骨头,
也不让坏人的食物把灵魂污染。”
用不着燕子京动手,端午也想捶傻孩子一拳头。他要是在采珠司里,早被人喂狗了。
燕子京注视小松鼠,薄唇浮出冷笑。
他一边从背囊里取出薄刀,小瓶,绸巾,一边道:“对,我是坏人。我只要活人,不要死人!”
他说完,刀光一闪,竟以薄刃直接剜去伤者腐肉。小松鼠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呼。
端午用力抱住挣扎的孩子。她想不到许多,用唇压触孩子被冷汗湿透额头:“忍忍,忍忍。”
燕子京以膝盖顶住小松鼠乱踢的脚,讽刺端午:“两个好人,可惜笨点。”
端午怒目而视,忽嚼出来他弦外之音。她匆匆将指尖塞入口,舌尖麻痹。
是麻药?她硬是一点点让小松鼠咽下碎糕。孩子慢慢瘫软。燕子京麻利地用绸巾包裹好伤者的手,端午目不转睛,心想:原来他还有这能耐,当初在断望池……
燕子京手指回转缠绕,露出不屑神情。他不管伤手没包扎完,开始整理背囊。
端午唤住他,笑嘻嘻道:“爷?您倒是妙手妙到底啊,别让为奴看见你在春天种烂桃。”
燕子京瞅她:“每块绸巾五百文。他只配用一块。既以后要洗,何必多费事?你当自个儿奴隶吗?我是无福消受。此去叶儿羌,谁知道天上是不是又会砸下来几个你的亲朋故旧?”
端午咬唇,并不回答,只低头将绸布打好结。
一行人已走出绿洲。霞光破晓,几块嶙峋的砂岩伫立在戈壁上。
燕子京刚离棚车,六匹马从和田奔驰而来。两匹擦肩而过。另四人见了他,翻身下马。
他打量来人,冷峻道:“怎么?尉迟无意反悔不成?”
“启禀大人:凌晨您与城主仓促而别,他恐您此行未带足水。因此特令小的们送上把八皮囊水。此外,城主说他与您相识多年,不会因为意气不合而生分。您先去叶儿羌城,城主料理完手头之事,也会赶到诺敏王府。他有一匣宝珠,还请您代为转交王子……”
燕子京清澈眼眸起了层雾。他思索道:“方才那两个人,是直奔叶儿羌城去?看来,城主的礼单,会比我先到。他还说了什么?”
“是。城主特别嘱咐:有位端午姑娘,与大人同行。她是西域难得的‘识宝之女’,恳请燕大人准许姑娘护送珍珠。过些日子,城主与大人在察合台王帐面晤时,再行答谢。小的四人熟悉道路,略有武功。城主担心昆山匪徒骚扰大人,吩咐我等随行,望您成全。”
端午在车内竖起耳朵,眼珠直转。她没想到尉迟会让她看护那串百宝珠。他对燕子京如此周到,若燕子京死活不依,就显冥顽不灵了。可是,让尉迟手下看到小松鼠……会怎么样呢?
她想到这里,率先探出头,帘子全披在背后,开心说:“城主夸我吗?我就在这。爷,咱们收不收那盒子?”
燕子京点头,盒子到了端午手上。
一阵风来,她摸着鼻子,咳嗽道:“呸!天杀的风沙!”。把身子往车内缩,顺便系好帘布。
打开盒子,宝珠闪烁。项链围着个拇指大的羊脂玉小佛爷。憨态可掬,惹得端午一乐。
这是尉迟给她的平安符?此人用心,周到之至。她有了护身符,去叶儿羌也能笃定。她攥住小佛爷,拔几根长发并起,串好挂脖子上。玉贴胸凉,尉迟无意的笑容近在眼前。
到小松鼠的事水落石出,燕子京之威胁解除后,她愿意践约,助尉迟公子一臂之力的。一路应不会再有亲朋故旧。但她这菖蒲下出生的女孩子,自信真能伏妖除魔。
大概燕子京顾虑着秘藏车内的小松鼠,所以始终将那四个护卫打发在队伍之前。
端午闷在车中,偶尔张望,入眼总是白炽阳光,荒凉戈壁。小松鼠的鼻息平稳,车内散发沁人心脾的草药香。端午渐渐放心。有人丢进一小壶水,几个囊。她设法弄给小松鼠吃。灌水容易,他却吃不进食物。端午记起有半包核桃松仁,便摸索出来,不时往他口里送,自己没舍得再吃一颗。这是小松鼠给她见面礼。不是借花献佛,而是物归原主。她打着呵欠,一路瞌睡。珍珠宝盒被她包了块破布,有时作枕,有时垫脚。
行至一片荒丘野岭,队中有吆喝:“玛瑙滩到了!”
群情欣悦,解了人困马乏。人们纷纷入细沙地,借着落日残晖,寻找玛瑙石。端午睡足,精神大好。她不敢远离车,随手在细沙中摸几把。寸草不生的浅滩,居然蕴藏不少玛瑙。以端午眼光,品相都不太好。随手把玩可以,并不值钱。她选了两个喜欢的颜色。
燕子京端坐马头,并不加禁止。他指不远处会集秃鹫的那片天空,高声道:“几个人去看看。”
几人去了不久,踉跄回来,大喊:“爷!不好啦,匪帮在附近!那些尸体被秃鹫吃了肠子,身体还热乎呢!”
这下,把人们从欣喜中唤醒,队伍因惊恐而骚乱。
端午起了阵鸡皮疙瘩。昆仑山匪帮,在这种地方也会出现……
燕子京勒住马头,镇静道:“不要慌!我走此路多次,必能平安。匪帮既然才打劫过玛瑙滩,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回这来。不准点火,不要嬉闹,多加戒备,今夜一定要入昆仑山口。”
他将马驱赶到最前方,毅然向前。
端午上了马车,小松鼠正看着她。
“你醒了?还疼不?”
小松鼠摇头,他问端午:“……强盗?”
“这帮十恶不赦的。”端午坐在盒上:“商人是坏,要钱不要命,但土匪更坏,要钱还夺命。”
小松鼠睫毛抖动:“玛瑙滩上宝贝多,我心只许鸡心红。”
端午恰好有这么一颗。她大方给了,盯着他问:“喂,你到底怎么去了玉龙喀什河?”
小松鼠握住玛瑙说:“即便是魔王踏在我头上,我也不会吐露真相。”
端午哼了一声。小松鼠背对她,过一会儿才说:“姐姐,对不起。”
端午笑了一声。心说:你不吐露,能过关倒好了!只怕不能。
因燕子京坚持,马车一夜颠簸。黎明时分,他们赶到昆仑山口。本还暑热天气,骤然变寒。端午不耐冷,也只能忍受。商队沿官道马不停蹄,夜深,马车在片松林停下。
夜空璀璨,山泉暗流,小鸟啾鸣,端午抱着肩膀出车,搓了搓手掌。
她惊觉队伍中大部分人并未与他们在一起,径直顺大道远去。
她问车夫,才知此处名叫“老鹰口”,地势最为险要。除了官道,还有数条隐秘的羊场古道。
燕子京为了以防万一,将队伍一分为二。大队人马护送礼物宝货,顺官道先去叶城驿站等候。
燕子京自己领着小部分人休息,等天亮后,再抄近道去叶城,以期顺利会合。
今夜留下的人,基本上都是已疲累病弱者,包括马车上的孩子们。端午心想:匪帮是冲着货物而去,燕子京此举像是有理。然而,马车中有宝珠,又怎能算轻装上阵?燕子京不知是过去自信,还是另有目的。好在尉迟家四个护卫,也一并被他遣走。小松鼠终能下车透口气了。
她将小松鼠扶下车,车夫多嘴:“爷吩咐你仔细看着他。”
“知道了!爷不放心,干脆自己来看,不比我更好?”
小松鼠憋红脸,蹭着棵树,端午知他是内急。她掉开头,东张西望。
老鹰口为两山相对而出,悬崖峭壁,枯藤倒垂,虽险峻,比沙漠好玩些。
她再回头,小松鼠站好,心神不定的样子。端午觉他斜睨了一棵松树几次,心中奇怪。
夜色浓郁,看不出所以然。车夫在旁,她不好声张。小松鼠上了马车,倒头便睡。
山间清晨又冷又潮。出发时,端午趴在车后端详那几棵松树。车行愈远,林中愈亮。
终于,她在松树皮上发现了个火焰型的标记,那是……小松鼠乱画的吗?
她转转眼珠,凑在熟睡小松鼠耳边说:“喂,你的火焰标记被发现了!”
小松鼠陡然坐起,满面惊骇。端午摁住他:“呵呵,让我说中了,你搞什么鬼?问我讨玛瑙石,为了画树皮?你想给做什么?你不说实话,我去告诉燕子京。”
小松鼠拉她,双眼充满了绝望。
他忽然松开她,一字一顿:“我从不背弃善良,你可以不信这话,也可以告密将我出卖。”
端午心中一动。小松鼠表情,她是熟悉的。告密者背弃善良,她不过是故意试探。在燕子京和小松鼠之间,她不会选择相信前者。
她压低了声告诫道:“你不许再玩花样。告密者可耻,你对我这朋友隐瞒就不可恶?”
一仆役晃过来,隔着车帘问:“端午,爷问你们吵吵什么?”
端午探头,一脸凶相:“啊?我们姐弟拌嘴玩,怎么着?”
那人吓了一跳,还是进车,咯噔几下,用副细链把小松鼠腿锁上了。
他对端午说:“爷怕他不老实。你拿着这个,晚上给他换药。”
轰隆碎石,落下狭窄山道。端午抓着药瓶,差点撞到头。
燕子京铤而走险,走了小路。既是鹰嘴里蜿蜒,总要掉层皮。先有头毛驴失足掉下山岩,又有个人被走石砸破了头。马车载重难行,端午索性下车。
她担心那串明珠,想来想去,还是趁小松鼠昏睡,把珠藏在了袖中,空留华丽宝盒在座下。
入夜阴霾,月光静谧,燕子京把一行人带到山壁间宽敞洞穴。昆仑山间,有许多大小不等的石窟。也不知是古人留下,还是天然而成。人声噪杂,回声不断,除了端午,都是男人。
她替小松鼠换药。那方绸巾沾满浓血。车夫在旁看,啧啧几声。
端午想:果然是要洗。她环顾,燕子京好像不在。
她和车夫说一声,便出了山洞。此地插翅难飞,没人担心她逃跑。
端午循着水声,来到了小道下方。她洗了绸巾,不经意望去,竟发现了燕子京踪影。
他衣裳飘飘,抱着那盆红兰,顺着比小路高出十来丈,更险更窄的古道,缓缓前行。
他……这是干什么?端午万分吃惊。莫不是要抛弃众人,独自上路?
多日来对燕子京的疑问,促使她顺着崖边小跑。她在山下仰望燕子京,他在上难以发现她。
夏季未了,昆仑山涧旁,野花馥郁,古木参天。
不知不觉,端午跟着燕子京到了一大片悬崖下。
燕子京抱着红兰,在那陡峭崖壁矗立。
端午脖子都仰酸了。山涧那边,有块巨石,更便于观察。她转着头颈,跨过枯木,刚要攀登巨石,足下一动,双脚被盘根错节古藤死死缠住。她用力蹬几下,珍珠滚出袖子,落在苔藓上。
这时,崖上的燕子京,凄厉喊一声:“兰姐姐!”咣当一声,山石合鸣。
端午汗流浃背。燕子京总不至于为了个女人,发疯跳崖了吧?
冷月下,燕子京身影单薄,好像一碰便碎的瓷像。他两手空空,红兰不见了。
他一路来带着盆红兰,原来是要抛下悬崖,是给一个女人。女人名兰,大概极爱兰。别是个死掉的鬼魂吧?端午寻思:人与人大不同。这般严苛下,燕子京还花前月下,正念旧情。自己困入陷阱,求生不得。她努力触珍珠,几次不成。
喊燕子京,他能听见吗?他不会因为自己知晓了他隐私,而杀人灭口吧?
她心中反复,遥见燕子京转身回去。她不禁出声:“救命啊!”
这一声极闷,散入呼啸山风。她痛心想:这回,真要欠燕子京了!可是,就是不想死……
忽然间,她足下老藤松开。这侧山麓上,出现了四五个蒙面骑士。
他们静止不动,像都在望着她这边。不知为何,端午想起那海市蜃楼中,一队潇洒影子。
这些人是谁?山中也有海市蜃楼?她惊异,双腿麻木,根本无法动弹。
她捶了下地面,用指尖去够珍珠。有一只手,先鞠起了明珠。
珍珠融在珍珠色肌肤里,一时难辨。
端午抬头,黑袍蒙面人站在她面前。他肩膀后,背着由朴素山花点缀的弓箭。
那是一个海市蜃楼般的幻影。他若独立昆仑,则残月飞雪。他若放舟海上,则碧宇澄明。
他额头光滑,黑碎发泛着金色阳光,随风而动。鼻梁之笔直高挺,绝不像中原人。在今夜之前,端午只在一幅海外泊来,由君士坦丁堡狂热圣徒所作的天使镶嵌画上,才见过这样的鼻子。他那双眼,就更不像中原人,竟是湛蓝色的。晶莹而剔透,如天穹深邃。
端午窒息,眼光落在项链上。那人彬彬有礼,微微躬身,把珍珠放回她手。
一匹黑色大宛骏马,现于蒙面人背后。端午喘息未定,那人已单手将她抱放在马背。
他手形秀美,臂力惊人至此?端午顿起一念,低头瞥示。
他腰身苗条,腰间挂着一把银鞘弯刀。他上马的动作,更快如迅雷。
他的手围住端午,薄茧磨过她臂膀。他胸膛贴着她背,驱散了山寒。
几个骑士,无声无息,已围拢在他身旁。他一夹马肚,数马驰行,静如鬼魅。
端午屏息,心中答案呼之欲出:是匪帮?
啊,他和他们,是昆仑山的匪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