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宋姨妈房里出来,郭妈妈把芳丝拽到屋里,关上门低声道:“香兰那档子事儿不准再提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太对大爷言听计从,大爷要是说煤球是白的,太太都会跟着说‘没错没错,看起来是有点白’……唉,你又何苦往刀尖上撞?”
芳丝绞着帕子道:“我就是不甘心。”
郭妈妈叹口气:“不甘心又能怎么样呢?我早就劝你识几个字,大爷就喜欢有书香气的,你偏不听,红袖、香兰哪个不是会识文断字的,如今讨不了好又能怨谁?”
芳丝愈发烦躁,一甩手走到床边躺下来,用被子蒙着头。郭妈妈走到床边坐下,又叹一口气,推了推芳丝道:“你呀,打小就是个明白人,这回可别昏头走错了路。大爷正把那丫头放在心上,你就别去找不痛快,平时也多亲近亲近。我瞅着大爷对你又和气又可亲的,也未必没那个心思,咱们再等两年。可两年之后仍不成,你可就不能耽搁了,给我乖乖找人嫁了,听见没?”说着推了推芳丝。
芳丝埋头流泪,听了郭妈妈的话,咬着嘴唇哭得愈发厉害了。
却说香兰,帮着丫鬟们把饭摆好,宋柯便沐浴出来,换了一身墨绿色的家常衣裳,见香兰要退下,便唤住道:“香兰别走,留下一起吃。”
珺、玥人听到,互相对望一眼,抿着嘴去了。香兰却有些尴尬,这些天她一直跟屋里的丫鬟们一起吃,如今宋柯让她留下,让她有些不自在。
宋柯却仿佛没事似的,在桌边坐下,拍了拍身旁的凳子,笑道:“快过来,傻站着干什么?”
香兰迟疑的走上前,宋柯伸出手一把拉着她坐下,夹了几筷子菜放在她面前的小碟子里,挤了挤眼,言语里带了几分俏皮:“只有咱们俩,不用那么拘着。”说着伸手给她盛了一碗汤,“你尝尝,这是火腿汤。”
香兰盯着眼前香气四溢的小巧汤碗一动也不动。
火腿汤也是萧杭最喜欢的汤,如今在宋家住了这些时日,从宋柯的性情喜好,举止言谈,她便已笃定宋柯就是萧杭了,昨日她去书房,悄悄翻出那把题了“小楼闻夜笛,岑寂已三更”的扇子,见着上头熟悉又陌生的字体,默默落下泪来。
寻到前世的丈夫,她心中说不清是喜悦还是伤悲。喜的是两世为人,竟然还有机缘相见重逢;悲的是身份有别云泥,宋柯万不可能娶她一个奴婢为妻!
纵然宋家已不复当年的光鲜体面,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到底是一脉相承的世家,手底下仍有不少田产铺子,宋柯再考取功名,便是重新光耀门楣,届时再娶名门之女,振兴家业指日可待。即便他要娶寻常人家的女孩儿,也必然是家境殷实有头脸的乡绅闺秀。数来数去也轮不到她一个身契都被主人死死攥在手里的小丫鬟。
即便她和宋柯相认了能如何?
她不敢托大。原先她与萧杭不过做了一年夫妻便发配流放,在一处的时光拢共不到两年。况,当初的婚事是她一厢情愿。
如今已是隔世相逢,宋柯对她的情意究竟还能余下几分呢?
若这一生换妻为妾,她宁愿从此永不相见!
眼瞧着宋柯对她关心体恤,殷勤呵护,她心里仿佛堵着一块大石,虽警醒着自己不可执迷深陷,可心底里却可耻的偷偷喜悦,还隐隐的有一丝盼望。
佛说求不得最苦,她便日日在执念和舍得之间反复挣扎。
宋柯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夹起一块小面果子,想放进嘴里,看了看香兰又停下来。
她不知道为何香兰又露出伤悲的神色。这段日子他总是想方设法的哄她欢喜,可每当香兰展露笑颜之后,便会露出这样悲伤的眼神,仿佛饱经沧桑似的。前世他病死,恍恍惚惚飘荡,不知过多久隐约听到有人召唤,循声而来,却是宋家两岁的儿子宋柯将要病死,家里便请了道人叫魂。而宋柯此时已断气,他便凑过去,进入了那个孩童的身子,一晃便过了十几年。他曾托人打听过,沈氏早就死了,而他前世的亲人死得死、走得走,竟然一个都遍寻不着。
如今这个女孩儿真真儿像极了他前世的妻子沈氏,他有时候也想过,莫非香兰跟他一样,是沈氏的魂魄不成?他曾出言试探了几次,又故意说出前世他与沈氏才知道的琐事,却发觉香兰毫无反应。于是他又想是不是自己弄错了,毕竟已过了十几年,前世的种种好似一场梦。
宋柯轻咳一声,自顾自取来一只冻晶蕉叶杯,给香兰也满满倒了一盅,放到她跟前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什么心事?”香兰抬头的时候已将脸上的清愁尽数敛去,微微笑道,“只是觉着跟你同席吃饭不太规矩罢了。”
宋柯拧起浓眉:“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我最腻歪这个,在自个儿家里就不就图个痛快么?我就愿意看着你陪我吃。”说着把酒盅又往前推了推,“今儿个跟我吃几盅酒。”
香兰微微笑道:“大晚上吃酒,待会子还读不读书?回头笔都握不稳了,学问都做不成。”
宋柯笑着说:“提那扫兴的事做什么,我先和你碰一杯。”说着催香兰举起酒盅,碰了碰,便一饮而尽。
香兰连忙劝道:“好歹吃两口菜,否则酒气发散出来容易伤着五脏六腑。”说着夹了个鸭卷儿放到宋柯碟子里。
宋柯便不自觉笑起来,把那鸭卷儿一口吃了,款款讲起身边的趣事,说几个淘气的学生如何跟书院的大儒捣蛋;说林锦亭偷着去勾栏喝花酒,被林老太爷知晓后命林长敏拿着鞭子教训,林锦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跟宋柯诉苦,为何那地方他大哥就去得,他就去不得,真真儿是太不公平了;又说他铺子里的活计如何被个江湖术士骗了。
宋柯谈吐风趣,丰采高雅,一番番妙语连珠让香兰一直抿着嘴笑。许是太愉悦了,直到珺兮来叩门,才发觉竟然已到了亥时。
丫鬟们撤去残席,重新打了水进来,宋柯喝得五分醉,见院中的月色好,便硬要出去赏月。玥兮搬了张小桌子,珺兮重新沏了壶热茶,摆上瓜果糕饼。宋柯便打发道:“你们去睡罢,这儿有香兰伺候。”
他们两人便这样并肩站在院里,周遭静静的,只听得风拂过竹林的“沙沙”声,偶有虫儿鸣叫,却愈发显得沉寂。
香兰仰起脸,只见天际挂着一轮半圆的月,月华轻柔如银。
宋柯站了一会儿,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笑道:“万景随心造。我记得还有一次和女子一同抬头望月,那是一轮明亮的圆月,挂在江面上,可当时因为心里头苦,所以再好的月光,都觉着无比凄清怆然。可今天,虽然只是半轮月,可瞧在心眼里确是却坦的,好像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的月色似的。”
香兰仍抬头看着月亮,微笑道:“今晚的月色确实皎洁,你瞧天上一丝云彩都没有,院子里还有花儿可以赏,有好茶可品,真是神仙的日子了。”
宋柯低声道:“还有你陪着我一起,不是美景也变成美景了。”声音极轻,传到香兰耳中仿佛不存在似的,可宋柯仍然红了脸,去牵了香兰的手,心里却扑腾起来,唯恐香兰觉着他是个轻浮狂狼的男子,轻咳了一声想说些什么,却又找不到话。他本是个极沉稳的人,此时却因在意变得慌乱起来。
香兰却没挣脱,安静的站在一旁,低低垂下头,心中默默道:“老天垂怜我,就让我放肆一小会儿罢。”宋柯是她珍藏在心底的那个人,看他神采飞扬的谈笑风生,她便回想起前世那段美好的日子,让她忍不住想靠近,和宋柯每相处一刻,便能让她暂时有一刻的时间忘却她卑微的身份和多舛的前途命运。
宋柯偷眼打量,看见香兰柔美的侧影和纤柔的肩膀,他捏着香兰的小手,心里便酥软了一块,嘴角扬了起来。他头一次见到香兰,便觉着心弦被撩拨了。这女孩儿那么美貌又那么倔强坚韧,就算被曹丽环责打,都没有旁人的狼狈,过后仍挺直了腰杆,骨子里带着尊贵和骄傲。他仔仔细细的盯着看了许久,然后抑制不住冲动要去看看她。
宋柯紧紧握了握香兰的手,拉着她到桌边坐下,笑着说:“我原本会些丝竹,为了怡情。可惜家母好静,又因父亲去世,家里已经许久不曾有过乐声,否则这时吹奏一首才应景。”
香兰这才抬起脸,看着宋柯俊雅的眉目,微笑道:“这四周都是天籁,比丝竹的声音更动听呢。”
香兰笑容甚美,月光洒在她如玉的脸儿上如同镀了一层淡淡的银,仿佛画儿里走出的一般,宋柯看着发愣,傻乎乎的“嗯”了一声。
香兰见他这个模样,心里想笑,可旋即又些怅然笼了上来,便站起身道:“天色太晚了,大爷回去安歇罢,明儿个还要早起读书,别熬坏了身子。”
宋柯依依不舍,可又怕香兰乏了,只得应下。
香兰自去服侍宋柯洗漱就寝。他撩开床上的幔帐,看着香兰端着蜡烛关门离去,他想把香兰留下来,可又觉着如此这般便是唐突了她。
“等到明年春闱之后罢。”宋柯在心里想着,迷迷糊糊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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