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珍上夜班回来,在医院洗过澡,翻箱倒柜找出吹风机,轰隆隆对着镜子吹干披肩发。
梁鹂在做梦,上海的夜晚依旧溽暑蒸腾,她翻来覆去许久才困着,正和几个伙伴爬上刘叔叔的拖拉机,她们又跳又闹,戈壁滩的大风卷着黄沙扑面,虽然脸颊被硌的慌,但实在是凉快,阿孜古丽头上小帽披坠的红纱被吹的高高扬起,拖拉机不知怎地动起来,像脱疆的野马越驶越快,她满耳皆是柴油机突突突的巨响…….
猛得从床上坐起,迷糊的打量四围,白里泛灰的墙壁、半新不旧的家具,电风扇摇头一夜显得很疲惫,小姨换了件黑色宽松睡袍,左肩印朵大花,有些像印度女人,手里拿着笨重的吹风机,梁鹂才恍然梦中声,是这怪东西发出的。
她揉揉眼睛,透过阳光可以看见对面半开的老虎窗,青黑的细排瓦片晾着一双鲜红小巧的绣花鞋,还有一条条长长的裹脚布,莫名觉得可怕,外婆说那房里住着位小脚老太太,夫姓魏,以前是国民党军官的太太,走时把她丢下了,风吹雨打里也活到这把岁数,无儿无女,孤独一生,神经有点问题。
沈家妈端着一钢盅锅青菜泡饭上楼来,粗着喉咙道:“轻点呀,就顾着自己,不管人家还在困觉!”宝珍没有说话,但满脸的不耐烦,摸摸发梢干了,把电线一圈圈缠在吹风机上,拉开抽屉搁进去。BB机一直在响,之前是被噪声掩没了,她看了看,揿掉扔到沙发上。
沈家妈讲这个月水费涨了许多,让梁鹂拿了杯子牙膏牙刷和毛巾到弄堂的公用自来水洗漱,梁鹂晓得是支开她有悄悄话讲,她其实怪聪明、有眼力见。
待房间无人,沈家妈边盛泡饭边问:“你昨晚往庆文家里去谈房子事体事情,伊拉他们哪能讲?”
宝珍没有说话,把电风扇固定对准她坐的位置,拿筷子捣泡饭,泡饭里有昨晚余的一点排骨汤一道煮,表面一层浮油,一捣开,热气腾腾地冒,皱眉道:“烫嘴巴,哪能吃法子。”捧起碗摆到电风扇跟前吹凉,沈家妈拿过一个小碗,里面有四块黄灿灿的点心,宝珍没见过问:“这是什么?”
“那阿哥讲这是蜂窝糕。店里广东师傅的拿手绝活。”沈晓军在光明邨做厨师。
宝珍撇嘴不屑:“又是人家吃剩不要的,我才不吃。”她是医院护士,在这方面有讲究。
沈家妈不以为然:“吃剩又哪能,又没动过筷子,原样端上去,原样端下来,有啥可厌鄙的。你不吃算数,我和阿鹂一人两个。”
宝珍气鼓鼓开始吃泡饭,还是烫,顺着碗边沿吃,沈家妈把八宝辣酱挪到她面前,又抬手让电风扇转起来:“对牢对紧吹容易痛风。”
宝珍低着头忽然道:“我要和赵庆文分手。”
“又讲气话!天天喊狼来了,狼来了,当心有天狼真的来!”
“这趟狼是真的来啦。”
沈家妈听她语调不像赌气:“一准又是侬作天作地寻事体。侬讲,为啥要分手?”
宝珍咬着嘴唇:“就为房子还能为啥!赵庆文同伊爷娘父母一定要把其表叔的那套房买下来,日后把我们结婚用,或者让伊阿哥蹲过去,我们睡阁楼,让我们两选一,听听实在火气大。”
沈家妈道:“我教侬的话没讲么?让伊拉在浦西、哪怕买的稍远点,不够的铜钿我们来补贴。”
“讲了!”宝珍道:“他们跟中了邪似的,一定要买那棚户区房子,且讲两家皆是工薪家庭,存点钱不易,留着往后有大事体好傍身,此趟能不劳烦就不劳烦了。”
沈家妈也有些生气:“啥叫大事体!婚姻大事不算,还有啥么算大事体!我看小赵蛮通情达理的,怎么爷娘倒是纸糊的栏杆,靠勿住!”
宝珍吃了两口泡饭,食之无味,赌气道:“无论是住棚户区还是小阁楼,我皆不肯,倒不如分手算啦,我又不是寻不着。”
听她这样讲,沈家妈又有些肉麻舍不得,到底他俩人谈恋爱也有三年快了,小赵又是瑞金医院医生,年轻有为,人卖相脾气皆出众,自己闺女几斤几两她心中有数,娇骄二气,惯坏了!她想想说:“我去见见伊拉爷娘父母,看能不能劝说的动。”
“没用场,他们铁了心的。”宝珍嘀咕。
“不管有没有用场,我总得去一趟,问问清爽清楚。”沈家妈是急性子,站起身就去抽屉里把一罐乐口福、一罐菊花精放进手提袋里,这两样东西还是上次赵庆文送来的,此趟又送过去,她想了想,多添加一袋葡萄干,等到赵家附近再买点苹果,这样一份礼算得体面了。
沈家妈见宝珍去漱口,她道:“碗筷你不用管,等我回来洗。”推开纱门下楼,正巧看见陈母站在门口和孙师傅讲闲话,她笑道:“小陈,得麻烦侬一桩事体,我以在出门一趟,中晌恐怕赶不回来,宝珍上夜班要困觉,最起码到两三点钟不会醒,阿鹂中饭要麻烦侬照顾一下!”
陈母笑起来:“侬尽管放心去!不过阿鹂真有口福,中晌,宏森夏令营回来,我买了交关很多小菜,正同孙师傅讨教哪能烧好吃呢!”
“陶阿姨不在么?”陶阿姨是陈家请来买汰烧做家务的保姆。
“陶阿姨在崇明的儿子结婚,请假走了。”
沈家妈“哦”一声,道过谢继续往楼下去,孙师傅接着讲:“我烧的糖醋小排,阿宝讲同光明邨卖的味道一色一样,我讲把侬秘决,旁的人我不屑讲…….”
是个阴霾天,晾衣裳的竹竿照旧满满当当一层又一层,穿堂风逼得紧,吹得内衣外衫猎猎做响,一件白色胸罩不慎掉落下来,搭在阿宝的肩膀高头,阿宝一把扯下来,仰起脖颈往楼上吼:“册那上海话中口头语,啥人啊!我要翻毛枪生气啦!”
“阿芳,又是侬,侬可是欢喜我啊,今朝袜子,明朝奶罩、整天介整日里往我身上掉,是啥意思,帮阿哥我讲讲清爽!”
那叫阿芳的姑娘胀红脸骂:“欢喜侬个只鬼,我眼乌子瞎了!”
阿宝吹了声口哨:“不欢喜我是哇,这奶罩我不还了,拿来当口罩。”
“十三点!”阿芳把窗户呯呯关上了。
“哟,玩笑开不起!”
沈家妈恰出门,笑道:“这种玩笑好开呀!人家清白大姑娘,被侬羞色特被你羞死了!”她接过递给灶披间的薛阿姨,让伊有空还把阿芳去。
公用自来水旁边晒着一排刷干净的马桶,但总有股子淡淡的臭味从一个鼻孔进,又从另个鼻孔出,几只绿头苍蝇嗡嗡的爬。
两个妇女泡了一大脚盆衣裳,先洗内裤袜子这些小件,边讲话边搓揉,有人骑自行车过来,车后放两只竹编篓子,自家吃苞谷粟米野菜养大的公鸡,还有用黄泥包裹的红心咸鸭蛋,一个妇女问:“咸不咸,太咸齁嗓子!”
那人一口苏北话:“买回去吃就不咸,多耽几天会得咸。”把车子停牢,掀起筐盖,从里拿咸鸭蛋两只出来,跑到水龙头下冲洗,黄泥巴落在水门汀地上,一条条像黄鳝往下水道钻,鸭蛋露出青皮壳,壳里浸一圈黄晕,递到她们面前:“个头大,还是青皮。”
又走过个妇女来淘米,好奇的看两眼,插话进来问价钿,她觑眼将他打量,突然叫起来:“哟,你是张红旗?不记得我……我是阿庆嫂啊,我们在村里前后户,你都长这么高了,你爷娘父母身体可好?”
梁鹂在旁边刷牙,同她一起蹲在下水道旁的,还有牛肉面老板娘的二儿子建丰,建丰和她年纪相仿,他和乔宇陈宏森关系可以,却不大理睬她。
那人显然不太认得这位阿庆嫂,但她说的有理有据,如坐实一般,也只有半信半疑的信了,:“阿庆嫂,你住在这里?阿庆哥呢?”
阿庆嫂道:“阿庆在这片箍马桶、磨剪刀,磨镜子,有时也修修自行车换换轮胎,做些小本营生糊个嘴。”她抬手朝天上一指:“就那幢楼五楼的亭子间。”那人虚妄的抬头看看,皆是窗户格子。
阿庆嫂又朝另两位妇女推销:”张阿弟老实人,他说好一定好,那你们买点尝尝,要是欢喜,下趟再买。”又朝那人道:“你价钿便宜些,总要比农贸市场便宜,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再减掉两角。”
那人额上直冒热汗,抬起手抹了把,指上还有洗鸭蛋时残留的黄泥印,在眉心像点了颗痣:“使不得,亏本哩。”
阿庆嫂道:“什么使不得,看在我的面子上,我来做主,减掉两角,那买不买,不买是戆大傻瓜。”
上海的弄堂女人,皆算盘珠子拨的哧溜响,哪想不到占了大便宜,衣裳也不汰了,把湿手在围裙上擦擦,就围拢过来挑抢咸鸭蛋,路过两位也顿步,看上了大公鸡,叫嚷着要便宜。
阿庆嫂同样又作主减了价,那人满脸发红,汗水趟趟滴,眉心的痣也要化了,嘴里直咕哝:“亏本,一分不赚,白养鸡,白包蛋!”
阿庆嫂喊道:“快来买,便宜啊!”顺便把两只洗净的青皮鸭蛋塞进裤子兜里。
梁鹂吐掉嘴里的泡沫,给建丰说道:“这个阿叔太老实啦!所以被人欺负。”
建丰朝她横眼睛:“我晓得你看不起乡下人,我还看不起你呢!”气咻咻地脸也不洗,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