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鹂凑近水龙头洗好脸,弄堂女人们皆笑吟吟的,那人调转自行车,跨腿骑上去,差点歪到下水道里,篓子里空了,他的表情也是空空如也。
梁鹂觉得他怪可怜,恶狠狠瞪了阿庆嫂一眼,沈家妈走过来交待:“阿鹂,早饭在桌上,我要出去一趟,帮宏森姆妈讲好了,中晌中午你去她屋里吃饭,还有,不要吵着小姨,轻手轻脚走路,她来得会发神经!”把滑到胳膊肘的包带拉回肩膀,抚平腋下布料褶皱,穿的还是那件紫葡萄真丝衬衣,胸前绷掉的纽扣已经牢牢钉上。
上海女人总有为数不多的几件好衣裳,专门用于出门或见贵客穿的。
梁鹂上楼梯回家,大抵听到脚步声,陈母拉开纱门探出头问:“阿鹂,要吃红烧鸡还是喝鸡汤?”梁鹂礼貌道:“陈阿姨,我都喜欢吃。”
陈母松一口气:“那就喝鸡汤,我再摆点香菇进去。中晌早点过来吃饭。哦,宏森也要回来了。”
梁鹂答应一声,回到屋里,一片静悄悄,只有电风扇呼哧呼哧在摇头,她把杯子牙膏牙刷摆好,到阳台把毛巾晾起来,热气顺着纱窗缝往里钻,外面香樟树叶统丝不动,满耳的蝉声。
泡饭是温的,汤水被米粒吸干,米粒泡胀的挤挤捱捱,她很快吃完一碗,拿起两片蜂窝糕,背起书包复又出了门,穿过弄堂走进另一幢楼里直上五楼,敲门压低声喊:“乔宇,乔宇。”一会儿听见趿拖鞋声,乔宇打开门让她进来。
入目是墙面贴满大大小小的奖状,这是乔母选的最醒目的一块地方,方便来人一眼看见,在她心里,此等荣耀,足够让十平米的仄逼亭子间,生生再多出十平米。
城厢老房子向来光线阴暗,又是面朝北,除一扇老虎窗,就没地方透光进来,大白天还是要开灯。吃饭桌子现在当成书桌,摆着录音机,还有几本书和练习本。乔宇看看钟道:“你最多待到十一点半,姆妈差不多辰光会回来烧中饭,她不喜欢有人来找我玩耍,这样耽误学习。”
梁鹂道:“我没找你玩呀,我是来请教学习的。”乔宇摇头道:“姆妈说过,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梁鹂一脸神秘:“我不会让你饿死的。”她把蜂窝糕递给他:“这个给你吃。”
乔宇看着金灿灿像鱼翅的纹路,也很好奇:“这是什么点心,没有见过。”
梁鹂道:“听舅舅讲,这叫蜂窝糕,又叫黄金糕,是南洋那边的点心,光明邨只有一位广东师傅会得做,吃了黄金万两,你快吃,吃了买大房子。”
乔宇被逗笑了,他咬了口慢慢嚼,说:“味道真独特。”又道:“还有一块留给姆妈吃。”
梁鹂怔了怔…….那一块她原打算自己吃的,转念想,反正她想吃还有机会。去看他摊在桌上的书,是奥数练习册子,密密麻麻全是题目。
乔宇拿过英语磁带放进录音机里,揿了按键,沙沙的响,接过五年级课本,开始教她发音:“你跟着念一遍。”
梁鹂念了两遍,忽然皱眉头,舔舔牙齿:“有一颗晃来晃去,要掉不掉。”乔宇拿练习本给她:“做题!”
他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但对梁鹂除外,或许是因为在他被姆妈伤害的最难过时候,当他在弄堂里身无可去的时候,当他推开门看到梁鹂笑容的时候,他的心瞬间被炽热地填满了。
梁鹂从乔宇家出来,在弄堂里逗花狸猫玩儿,乔母手里拎一张发黄起泡的东西过来,坐椅子上打扇的老妪问:“这块肉皮看了气色好,买来多少洋钿?”
乔母笑道:“单位里发的,不用付洋钿,中晌泡发加点丝瓜烧汤吃。”
梁鹂站起身,打招呼道:“乔阿姨!”乔母还在和那老妪说:“我掰一块把侬、烧汤尝尝鲜!”眼睛若有似无的瞟扫过她,从鼻孔里嗯哼了一声。
梁鹂在这方面很心大。“乔阿姨再见!”蹦蹦跳跳地走了,书包拍打着臀股啪啦啪啦,她忽然仰起脸,看见乔宇站在老虎窗口往下望,抬手笑着扬了扬。
乔母回到家找出一只碗,倒些开水,拿剪刀把猪肉皮剪成块块浸在水里,一面道:“阿鹂一天到夜在外头白相玩,等到开学有得她苦头吃,上海的教育质量同新疆比,是一天一地,就拿英语来讲,她吃鸭蛋大有可能。她要来找侬白相玩,侬讲没空,勿要与她混在一起。”没听到乔宇回应,抬眼看他,却发现碟子里的点心:“这是什么?”
“黄金糕。”乔宇在解一道奥数题,终于有些眉目。乔母拿起尝了尝:“好吃,黄金糕听说过,老百姓吃不起,啥人给的?”
乔宇含混道:“陈宏森。”是他给的……乔母相信陈少爷有这个实力,她只问一句:“他夏令营回来了?”再瞟儿子神情,晓得还在介怀这事,便伸手要拍他的肩膀:“等你长大后,你想去……”
乔宇侧身躲开,手上未停,低头道:“姆妈还不烧饭?我肚皮饿!”
乔母有些讪讪,拿锅去舀米煮饭,她想小孩子没有长气,过两天就忘记,尤其是懂事的乔宇。
梁鹂坐在桌前咂吧嘴唇,陈家吃的太好了,七八盘小菜,香气四溢,看得她眼花瞭乱,有钱人家真的不一样,随便一餐,就像过年一样。
陈母并不会烧菜,除了鸡汤是她用砂锅炖的,其他小菜皆是从饭店里买回来的,她还把饭煮糊了,盛一碗过来给梁鹂,笑道:“饿了吧,你先吃起来,我去端鸡汤。”
梁鹂咽了咽馋吐水,她晓得要等主人来再开饭,但终究是无啥定力的小学生,悄摸摸挟了颗白胖的虾仁到嘴里,人间美味莫过如此啊!
她习惯性吃口菜吃口饭,悲剧了,饭太硬,就听得咯崩一声,一颗牙瓜熟蒂落在碗里。
正巧,陈宏森背着大包走进来,“姆妈!”嗓音先到,再看到梁鹂坐在饭桌前,笑了笑。瞟眼菜色,又是饭店叫的,真是一点诚意都没有!
梁鹂则看他晒黑出了新境界,发自肺腑地说:“你比新疆人还黑。”
“是么?!看着是不是很亲切?”陈宏森放下行李,摸摸脸,笑出一口小白牙。
梁鹂还不待说话,陈母已在里屋喊着:“阿鹂,快来端饭。儿子,去洗手。”
“哦!”梁鹂应一声,把牙往饭里戳了戳,先去端饭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