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鹂下了公交车,雪不知什么时候落大了,地面发白,路灯照亮雪片,搓棉扯絮漫天飞扬,风从背后来,吹得发梢刮蹭着脸颊,她哆嗦了一下,在包里翻个遍,只找到绒线帽,抬手把头发捊到耳根后,戴上帽子。
淮海路一向最热闹,此时已经人际寥寥,店铺大多拉下卷帘门,营业的不见人影、满堂的金黄流丽到大街上,光明邨门口不见排队的长龙,售货员已经开始清理橱窗,一位老爷叔上前询问想买一只酱鸭腿,又笑道:“我耳背,麻烦侬大点声,谢谢了啊!”
售货员高声道:“鸭腿卖光了,还余些零碎的胸脯肉,要的话,打七折卖把侬!”老爷叔喜出望外:“要额要额,好人有好报!”
梁鹂心底莫名感到温暖,拐进成都路时,两三个青年说说笑笑和她擦肩而过,很快走远了。
人行街道路灯下,有人站在那儿,手插在裤兜里,低着头,脚不老实,滑弄着地上的薄雪,心不在焉的,她走近了都没有察觉。
“陈宏森!”梁鹂笑着拍掉他肩膀覆着的雪花,好奇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冷死了!”
陈宏森抬手捏她的脸:“等你吃年夜饭呢,姆妈着急,叫我到外头来等。”
“痛痛痛。”梁鹂拍掉他的手:“我这边有些皴了,一碰就痛。”
“围巾呢?围巾不带,风吹着是要皴得像桔子皮。”陈宏森解下自己的围巾给她严实的裹上,口鼻都掩住了,有股子香味道,梁鹂嗅了嗅:“你用的是大宝SOD蜜。我舅舅也在用。”
两人走到弄堂口,陈宏森笑道:“广告真多,每天不是嘿、还真对得起咱这张脸,就是要想皮肤好,天天用大宝,姆妈非要买来用用效果。”
梁鹂笑起来,突然脚底一滑差点摔倒,陈宏森眼明手快拽住她的胳膊,说道:“我刚出来时也差点拐一跤,有些阿娘把洗肉的油水泼在路面上,以在冻住了,脚底是要打滑。”他想了想:“我背你吧!你要是摔个好歹,自己吃苦头不说,我也吃不了兜着走。”就俯蹲下身来。
梁鹂小时候被舅舅背惯的,陈宏森也背过她,因此并不拘泥,咯咯笑着趴到他的背上,往上一撺,陈宏森的胳臂勒住她的双膝窝,站直了,她连忙搂紧他的脖颈,怕摔下来。
陈宏森道:“你怎么这么轻,都没吃饭么?”梁鹂撇嘴:“我轻?是你太有力气,前些天建丰试试背我,当场被我压趴下。”
“他背你做啥?”
“说是排了一场滑稽戏,有一幕是他要背起对戏的女演员跑一圈,他晓得自己排骨身材,怕背不动闹笑话,讲我和那女演员身材差不多,要背我试试看!”梁鹂说:“背过我之后,他就让人把剧本改了。”两人都笑出声来。
“等夜里守岁,建强会来,我要好生嘲嘲伊。”陈宏森道:“不过以后不要让人再背你了,除了我之外!”
“为啥?”
“为啥!因为我是侬的男朋友。”
梁鹂抿抿嘴,正想说马上就不是了!却见一团黑影突然从他们面前窜过,陈宏森猝不及防间,脚底蓦得打滑,就是一个大劈叉,梁鹂啊呀吓得尖叫起来,紧紧抱住他的脖颈,幸得及时稳住身形,有惊无险。
陈宏森咽咽口水:“你要掐死我了。”
梁鹂在他背上拍一记:“不许再分神,专心走路。”
走过一堆煤球山,陈宏森忽然笑问:“你看清刚才那一团黑影是什么?”
“没看清楚,跑太快了,估计是余阿奶养的狸花猫。”
“阿鹂,我讲把你听。”他慢慢道:“我们这条弄堂蛮古老的,余阿奶潘阿爷常能看到些东西……”
梁鹂听得害怕,伸手捂住他的嘴唇:“看你还怎么说话!”
过了会儿,”阿鹂!”他含混地笑一声。
不晓又要说什么!
“你的手心又香又软!”
“小流氓,花花公子!”
乔宇做好蛋饺就回到房里,趴在窗台上往远看,这里能眺望到淮海路和成都路交界处,谁走进来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不过雪花越落越密,把砖红或炭灰的坡状屋顶都覆盖住,像一夜白头的老者,是时间老人。商店一间一间在熄灯,霓虹广告牌也黯淡了,只有路灯依然是光明的守卫军,照亮每个匆匆回家的路。他搓搓冻僵的手,想看的更清楚些,就把窗户打开半扇,冷风挟裹雪花往脸上扑,也不甚在意,直到路口出现梁鹂的身影,戴着她的鹅黄线帽子,帽顶勾了个绒绒球,随着她走路的快慢一摇一晃的。
他把窗户关紧,就急步往门外跑,差点和乔母撞个满怀,乔母端着一盘红烧肉,皱起眉头:“慌里慌张的,来帮我尝尝咸淡。”
“等些再尝!”他已经咚咚下楼了,乔母把红烧肉摆进蒲包里保温,房间里冷得像新疆储冬菜的菜窖。
乔宇站在楼梯台阶上,旁边是灶披间,里面挤满人,在煎、炒、蒸、笃忙得不亦乐乎。他等着梁鹂经过时,再出去叫住她,和他与姆妈一道吃年夜饭。
有些紧张,心怦怦跳,这是他首趟正式邀请朋友一起过节,他知道姆妈不愿意,但他打算忽略这一次,放纵自己的感受,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
他听见了梁鹂明媚的笑声,也弯起嘴角,正要迈步,又传来陈宏森的嗓音:“准备了一桌子菜,有你最欢喜吃的竹笋烧肉。”
他浑身僵直,甚至本能的退后上了几步楼梯,看见陈宏森背着梁鹂很快走过去了。
他脑里一片空白,手足无措,转身上楼,走到三楼就镇定下来,又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可,陈宏森家里有钱,年夜饭肯定很丰盛,梁鹂去他家再好不过。如此也不会叫姆妈为难,一年到头了,何必给她心底添堵呢。
他本来就是想阿鹂没处吃年夜饭,尽一份朋友之谊而已!
这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他该松口气才对。
可他为何这么失落呢!失落又难过。
忽然听见姆妈站在楼梯间叫着:“阿宇啊,把灶披间的煤炉拎上来,房间里太冷了。”
他哦了一声,又往楼下跑,再拎着煤炉和水壶上楼,进房间靠墙摆放。
乔母道:“天晚了,吃年夜饭吧!”
他还是哦了一声,揭开蒲包,把饭菜端出来摆在桌上,热腾腾冒着烟气。
乔母拿来一瓶香槟酒,状似无意地问:“不等阿鹂么?”
“不用等。”他接过酒用启子开瓶盖,语气很平静:“她去陈宏森家吃年夜饭。”
“这样啊…….”乔母便再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