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昕儿不知道这一夜是怎么过的。她觉得自己没睡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热出一身臭汗,没等手机闹钟叫唤,已早早起床。陈昕儿颠三倒四地收拾了自己,勉强吃了口泡饭果腹,耷拉着脑袋,出门上班。她是真不想出门,可是爸妈为了逼她上班,对她下了最后通牒——不上班就没饭吃。如今这阶段,温饱是最严重的制约,她不想上,也得上。
陈昕儿刚下楼,走出门洞,迎面便见到田景野叉腰站在正对面。她眼睛一亮,扑了过去:“你找我?小地瓜,小地瓜怎么样了?”
田景野为了早早截住陈昕儿,没睡足,睡眼蒙眬的,因此一看陈昕儿扑来,毫不犹豫地斜刺里逃走,等一步跨出去,才清醒过来,连忙站住。但田景野见陈昕儿扑倒在他原来所站处后面一米来高的黄杨树绿篱上,心里又暗自庆幸反应迅速。只是夏天都穿得少,田景野不便去扶陈昕儿,就背手站一边道:“别急,昨晚就解决了,只是打不进你手机,我只好一大早来门口等你。现在大概小地瓜已经醒了吧。他醒来第一眼就能看见他爸,简宏成昨晚连夜赶回家了。你手机怎么了?”
陈昕儿狼狈地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尴尬地借口道:“刚楼梯口没看清台阶,脚崴了一下。小地瓜后来没哭?”
田景野避重就轻:“小孩子嘛,哭几下就完了。你手机怎么了?”
“噢,哭几下就完了,还好……还好……”说到第二个“还好”时,陈昕儿呜咽起来。
田景野没劝,只是道:“我送你上班去。”
陈昕儿摇头:“昨晚小地瓜哭着要妈妈,妈妈不在,他没再要吗?有没有再提起我?”
田景野道:“我不清楚,反正不哭了。”
陈昕儿茫然若失:“小地瓜不在乎妈妈了吗?他会不会慢慢忘了我?”
田景野只是道:“你把手机给我,我看看是不是要修。你跟我上车哭去,外面人来人往的,不好看。”
陈昕儿机械地跟着田景野走,心里想着小地瓜找不到妈妈也竟然不在乎了,没有妈妈在身边,竟然哭几下就算了,难道真的这么快就忘了妈妈?陈昕儿心如刀割,眼泪越来越多,还得田景野帮忙,才能坐进车里。
田景野上车后,借口修手机,拿到陈昕儿手机,又不由分说地将手机开盖,自作主张,替她换了新卡,然后递给陈昕儿:“给你换了张本地的移动卡,选的套餐是每月本地通话30分钟、上网流量50M。我给你支付了两个月的费用。你先用着,等以后经济宽裕了再换套餐。系好安全带,我开车了。”可陈昕儿完全是失魂落魄的状态,田景野只得帮她将手机塞进包里。他不便,也不愿替陈昕儿系安全带,只好忍着嘀嘀嘀的提示声将车开了出去。
陈昕儿只是一个劲儿反反复复地哭问:“小地瓜不要妈妈了吗?小地瓜不要妈妈了吗?……”她问到后来,忽然想起手机已经能用,连忙掏出手机对田景野道:“我要小地瓜,我要给简宏成打电话。”
田景野没吱声,自顾自地开车。
陈昕儿愣愣地看了会儿田景野的反应,又喊了一声:“我要给简宏成打电话。”
田景野这才道:“现在给他打电话最多是暴露你的新号码,方便他拉黑而已。”
陈昕儿激动地喊:“可是小地瓜想妈妈,再见不到妈妈他会忘记我。你们可怜可怜小地瓜。”
田景野在陈昕儿反反复复的叫喊中沉默了会儿,道:“有一条路,我看是你唯一能走的路。你好好工作,修身养性,等哪天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再今天割腕、明天跳楼、后天失踪,能靠工作收入养活自己,能堂堂正正做人,不仰赖别人提供食、宿、行,那时候即使你不要求,我估计简宏成也会主动放小地瓜来见你。”
陈昕儿激愤:“不,即便我讨饭、睡大街,小地瓜还是我的儿子,我是小地瓜的妈。我有权要回我儿子。”
田景野道:“又没人否认你是小地瓜的妈。”
“可你们为什么不让小地瓜见我,为什么?昨晚为什么挂断我的电话?你们为什么不让小地瓜跟我说话?为什么,为什么?”陈昕儿越来越激动,想到儿子的号哭,陈昕儿几乎是冲着田景野大吼。
田景野委屈地道:“别你们你们的,我只是……”
“可你凭什么说我只有挣工资了,才能见小地瓜?你凭什么?我才是小地瓜的妈,你不是。你凭什么?”
田景野不跟陈昕儿争辩,闭嘴不语。可惜,他还没进一步取得陈昕儿父母的信任,不能提醒陈昕儿父母给陈昕儿看病。
陈昕儿见田景野不理他,更加生气,大声尖叫:“我要小地瓜!我要小地瓜!……”
田景野烦得根本无法再开车,不得不找个地方将车停下,逃出车外,等陈昕儿安静下来。可陈昕儿满腔愤怒,闷了一夜,正无处发泄,怎么能放过田景野,她追着田景野下车,继续尖叫。田景野发现根本没法跟陈昕儿理智地谈问题,也可能他说话说错,不该触犯一个伟大母亲的母性,只得被陈昕儿追着,绕着车子跑,然后趁陈昕儿不注意,赶紧跳进车里,一踩地板油逃走。田景野逃出两个街口,才敢松一口气。
等静下心来,田景野后悔得要死,知道自己今早的事是多此一举,活该被陈昕儿责怪。可他还是给简、宁两位发去陈昕儿的新号码,让两位有所防备。简宏成拿到号码,毫不犹豫就送入黑名单。宁宥却打电话问田景野:“你替她办的?”
田景野郁闷地道:“对。她没钱,一个单身女人,手头没个电话不方便。”
宁宥却问:“是不是碰壁了?”
“你怎么知道?”
“你声音不对啊。田景野,这件事你别代入,你前妻每个月只让你见一次儿子,你心里不快,但没必要跟陈昕儿同理心,你们不是同一种情况。我要开会,回头再跟你说,你得冷静地抽身。对陈昕儿的关心帮助,我们只要做到底线就行,做多了,比如送电话卡这种事,反而妨碍陈昕儿的独立。你更需要着力的是培养陈昕儿父母对你的好感。哎呀,我到会议室了,回头说。”
田景野捏着手机,好一阵子放不下来,恍然大悟。他当然不会去骚扰已经进会议室的宁宥,发去一条短信:“可见人有朋友是多要紧,尤其是知根知底、站我一边、替我着想的朋友。我醒悟了,你不用再管我。”
田景野长吸几口气,抹一把脸,开车去找郑伟岗。他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已经将郑伟岗的秘密资金配置妥当,开始向郑伟岗汇报收益。郑伟岗如今见到田景野不知多亲热,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郑伟岗看到了田景野的能力与实力。等田景野走进两人约好的郑家名下的一处偏僻产业,郑伟岗起身迎上田景野,笑道:“等会儿阿陆也过来。你昨晚说想约见翱翔赵董,我替你约了,赵董大概中饭时候能到。”
“哟,这么快?我还以为起码得排到下星期什么的。”
郑伟岗得意地一笑,那意思就是看谁约啦。田景野大笑,确实。
简宏成连夜赶回上海,累得稀泥一样地睡在小地瓜身边。保姆似乎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可他只听清几个字,大约小地瓜睡着后,宁宥母子才离开。虽然保姆的言语中有“宁工”两个字,可简宏成对“宁工”太陌生,不如“宁宥”两个字对他有强心针似的作用。他睡得很沉很沉。小地瓜先于他醒来,小心地爬开几步,像看陌生人一样地看着他,然后确认无害,才又慢慢地、小心地爬回来他的身边,双手轻拍,想把他唤醒。大概简宏成的皮肉拍起来颇有肉感,小地瓜拍得爱不释手,越拍越来劲,拍出了力度,拍出了节奏,终于把睡得死沉的简宏成拍醒。
小地瓜意识到不妙,前面的庞然大物似乎动了起来,而且压了过来,多么可怕。他立刻毫不犹豫地钻进毯子里躲避。只是,圆圆的小屁股高高地翘在了毯子外面。
简宏成醒来翻身,很有不知此身在何处的感觉,转身看见高耸的小屁股,才想起昨晚回上海的家了。他看着儿子的屁股,笑了起来,一把连毯子带人都抱进怀里:“小地瓜,叫爸爸。”
小地瓜乖乖地叫了,但是文静得令简宏成有点儿不舒服:“想爸爸了吗?”
小地瓜小心地轻声说:“想妈妈。我昨天找到妈妈了。”
简宏成早有准备,干脆利落地道:“保姆阿姨跟我说了,你那是做梦梦见的。”
小地瓜在爸爸怀里待了会儿,适应了爸爸的存在,安心起来,就肯多说了:“可是我昨天跟她说话了,在电话里说的。”
简宏成道:“怎么会?她手机早停了。”他说着拿来自己的手机打开:“你试试看。”
小地瓜满怀希望地伸出小手,按妈妈的手机号,可接通后,电话里传来的是“对不起,您拨的电话已停机”。小地瓜愣了,再度伸手拨打,可还是那个声音。
简宏成看着,不容小地瓜多想,立即道:“爸爸今天还得出差,你跟爸爸一起去。爸爸出差很辛苦,经常会很晚才吃饭、很晚才睡觉。小地瓜跟着爸爸会很累,但只要你一想爸爸,就能看到爸爸,不会像昨天一样,哭半天,爸爸都不在你跟前。跟我去吗?”
小地瓜刚想说“想妈妈”之类的话,可都来不及悲悲切切,就被爸爸的提议吸引了过去,一想到可以跟着爸爸,随时可以看见爸爸,立刻重重点头:“跟。”
简宏成满意地笑了,他懂怎么哄小孩了。昨晚宁宥从小地瓜身边出来后,他接到宁宥的电话,打开就是“您好,我叫郝聿怀,我妈妈是宁工。我妈妈在开车,我帮她拿着手机,开着免提,妈妈要跟您说话”,当时简宏成就笑了,道:“好,谢谢你。但你妈妈不是宁总工吗?”
宁宥立刻插进来道:“小地瓜睡了,你放心。不过今天我只是拿其他好玩的事引开了他的注意力,根本问题并没有解决。小孩子离不开爸爸妈妈,你们再忙,总得有一个陪在他身边,要不然小孩子会没安全感。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你得千方百计地用行动和语言告诉他,你爱他。尤其是小地瓜,现在你们一个已经忽然不见了,另一个如果也经常见不到,他会觉得没人爱他了,进而他心里的不安全感越来越强烈,会影响他的性格发育。对小孩子的爱不是靠送礼物,就能送出来的,你得拿出时间和耐心,要无微不至和察言观色地关心,而且一定要让他体会到,不能含蓄。你以为孩子都是风一吹就长的吗?都是靠捧在手心里,才平平安安养大的。”
郝聿怀听着,不禁“噢”了一声,小声道:“幸好我很乖、很省事。”宁宥本来是特意一本正经地跟简宏成说话,听了儿子自诩很乖,忍不住笑出来。幸好简宏成隔着电话,听不见。
而简宏成被教训得连连点头:“是,我这就回上海。宁可明天再赶回来,我在老家有点事要处理。”
“对了,做父母的随时要有这个自觉,为孩子而辛苦是必须的。我专心开车,不说啦。”
简宏成不失时机地道:“好,今晚辛苦你和小郝,谢谢你,也谢谢小郝。小郝啊,我小时候也很喜欢跟着大人们做事,比你更小的时候就很喜欢帮爸爸拨电话。我记性好,我爸管我叫电话簿。等到我比你大点儿时,我爸做生意就带上了我,特意带上,让我在旁边跟着学,还让我帮他算账。我当时一边要读书,一边要帮我爸,虽然很忙,可心里特别有动力。因为我可以跟着大人学到书本里学不到的小伙伴们够不着的知识,又可以帮到大人,心里很有成就感。像你今天能帮妈妈做事,路上还能保护妈妈,是不是也很有成就感?”
郝聿怀胸膛一挺,得意地道:“是的!这是我应该的。”
宁宥本来不愿简宏成与郝聿怀接触,但听了简宏成说的这些,就不吱声了,任由简宏成说话。
简宏成继续道:“你这么想就对了。你可以问问你妈妈,我在高中一直做了我们班三年的班长,而且至今同学聚会大家还是脱口叫我班长,因为我有以事实说话的权威。我为什么让你妈,还有田景野他们心服口服?”
“因为你老早就跟着大人做事了。”郝聿怀积极回答。
“对,我比同学懂事,能跟大人一样地管理好整个班级,没人能替代我,老师都不能撤换我。”
宁宥心中一动,看向儿子,果然郝聿怀听得很专心。
郝聿怀道:“班长叔叔,如果你爸爸……你爸爸不好了,老师会撤换你吗?”
简宏成道:“不会。我是理所当然的班长,我的能力与同学的拉开一大截距离,由不得老师。”
郝聿怀若有所思,点头道:“我知道了。”
简宏成道:“你可以从过几天跟你妈妈出国做起,你要把‘跟你妈妈’,变成‘和你妈妈’——别看只有一个字的区别,却有本质上的不同,意味着你要像大人一样地做事了。你可以事先想好带什么行李,列出明细单,跟你妈妈商量好,确定最佳方案,然后再想怎么去机场,什么时间去,用什么交通工具,等等。大人解决问题就是这么具体而细碎,但每一个细小的环节都考验你思考问题的前瞻性。有兴趣‘和妈妈’一起出国吗?”
“Yes,Sir.”郝聿怀答得气壮山河,又忍不住慷慨激昂地补充道,“班长叔叔,我下学期可能不能做班长了,但我会争取在下下学期做回来,而且是无可争议地做回来,做个理所当然的班长。”
宁宥听着,满脸欣慰地笑了。她本来担心儿子被剥夺班长竞选权之后想不开,连替儿子转学的心都有了。
简宏成也笑道:“路最终都靠自己走。只要你走对了路,而且是不屈不挠地坚持走对路,谁都不能长久埋没你。班长叔叔等你下下学期的好消息。”
“谢谢你,班长。”宁宥由衷地开口了。
“互帮互助。”简宏成满意地结束通话,而且心里一直满意到现在,尤其是发现他现学现卖,能很好地照料小地瓜。他一把抱起小地瓜,两人一起起床,但起床后他发了一个不足五秒的呆:是把小地瓜交给保姆洗漱,还是他亲手来做?五秒之后,他把小地瓜扔进浴缸。虽然他笨手笨脚,洗得小地瓜没头没脑,还呛了水,可似乎小地瓜很乐意。简宏成觉得自己又做对了。
他把保姆留家里,一个人带着把圆领小T恤穿反了的小地瓜出门。他们走高速公路离开上海,一路说着话,快到终点之时,正是陈昕儿尖叫了半天没人理,终于自己安静下来,发现大事不妙,已经迟到,赶紧抡起双脚,飞奔去公司之时。他们擦肩而过,一个在高架上,一个在地面公路,谁都没看见谁,也不会想到往对方的世界去看一眼。
简宏成抱着小地瓜,先来到简敏敏家。简宏图早到了,可即使外面太阳火辣辣的,也宁愿在树荫下躲着,不愿进去里面,等见了哥哥,才敢跟着进简敏敏家门。
姐弟仨见面没有寒暄。简敏敏这回的嚣张气焰被打掉不少,不用简宏成说,自觉喝退了两条大狗,让保姆牵出去溜达。
简宏成等狗出门了,才敢放下手中的儿子,放松抱酸了的双臂,对简敏敏道:“气色好不少。”
简敏敏“嗯哼”一声。
简宏成问:“战斗力恢复没有?”
简宏成此话问得出人意料,简敏敏与简宏图一齐瞪大了眼睛,简敏敏警惕地道:“什么意思?”
简宏成道:“我做了个计划,试图一个月之内把宁恕逼得狗急跳墙。我需要我们家派个强有力的人出面,给他施加压力,只有你称职。你不用动手,只需要叫上几个壮汉,到他们家门口去转转,敲敲门,就行了。”
简敏敏依然警惕地道:“你把计划告诉我,别想拿我当猴耍。”
简宏成不应,只是道:“这几天他们都送简明集团的每周报告给你,看得懂吗?有没有疑问?有没有反对意见?”
简敏敏脸部僵着,道:“看了,还行。但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说一套、做一套。”
简宏成道:“经历了这么多事,你还看不出我的为人?行,你慢慢看,假装信我。向宁家施压的事,反正你正好出门散散心,有点事做,又不会犯错,也不会累着你。就这么定了。宏图你不要跟去,你还是给我收敛点儿,别招惹宁恕。你是我的软肋,知道吗?”
“到底要做什么?”简敏敏问。
简宏图道:“听我的,不会吃亏。应律师再过几分钟到,我在旁边看着,你安心。你上去换一下衣服。”
简敏敏还想反抗一下,但一看自己穿的是居家服,对着两个弟弟倒也罢了,面对应律师可不好,只得上楼去换。简宏成趁机追上一句:“今天下午,就去宁家敲一下门。”
简敏敏哼了一声。简宏图等她身影离远了,问:“她会去?”
简宏成哈哈一笑:“你看着,百分之九十五的可能。她要是下午五点还没去,你来报告我。我今天都在简明集团。”
宁蕙儿这阵子做人一直惴惴不安。尤其儿子现在更忙碌,更没时间回家,她以前还能支着眼皮,做个粥什么的,等儿子半夜回家,坐儿子旁边说两句闲话,但最近身体明显吃不消了,儿子还没回家,她就不放心地睡了,等早上醒来,只够看儿子的身影飞一般地进出洗手间,然后飞出门去,都逮不到说话的时间。她又怕刚保释出来,估计正恨着宁家的简敏敏找上门来,一直不敢出门,连平日里在小区绿化带里打个太极拳、与邻居淡淡地寒暄几句的机会都没了,闷得慌。
同样是闷在家里好几天,差点儿闷出鸟来的简敏敏,即使死鸭子嘴硬,可终于获得简宏成允许,可以出门练几下散手,欢欣鼓舞得很。她等应律师一走,便召集过往的狐朋狗友一起吃饭,辣辣地吃了一顿川菜,一行人开了两辆车杀奔宁家。
宁蕙儿所在的那种老小区安保不严,对行人进出或许还注目观察一下,对车辆进出基本上是放任不管。简敏敏一行全都戴着墨镜,轻车熟路,直奔宁家楼下,浩浩荡荡、肆无忌惮地上了楼。简敏敏走在中间,到了宁家门口,大马金刀地站到门镜正对面,不怕宁蕙儿看见,唯恐宁蕙儿认不出。她冷笑一下,打手势让大家噤声,再用手中的遮阳伞柄敲响宁家的门。
宁蕙儿中饭后正无聊地睡午觉,听到敲门声,刚想应一声,忽然想到最近是非常时期,必须谨言慎行。她穿上拖鞋,轻轻地走去大门,几乎落地无声,轻功一流。她对着门镜一瞧,门外被墨镜遮住半边脸的中年妇女她看着眼熟,虽然一时没反应过来是谁,可一颗心已经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似乎外面女子眼熟得令人心悸。
在外面的简敏敏见到从门镜透出的亮光一暗,便知有人在后面窥看,当即很配合地轻蔑地笑着,将墨镜摘了下来,一张脸正对着门镜,瞪着眼慢慢靠近,直至一只眼睛几乎贴在了门镜上。
那眼睛通过门镜放大,犹如鬼怪,仿佛可以穿透防盗门的铁皮门板。已经认出这是简敏敏的宁蕙儿吓得连连后退,又感觉似乎能被简敏敏的眼睛从门镜里看见她的行踪,仿佛那眼睛能摄了魂魄。她强提着一口真气,如木偶一样地挪到了靠楼梯的墙边,紧紧贴着墙壁站住,不敢喘气,更别说吱声,惊恐得脑子一片空白。
下午时分,楼道寂静,外面男男女女的声音透过墙壁传了进来。
“里面有人,刚才门镜暗了一下,又亮了。”
“有人怎么不开门?”
“怕呗,杀人犯一家子做贼心虚。”
“里面不开门怎么办?”
“他们总不能一辈子不出来,做缩头乌龟。”
“哈哈,要不往钥匙孔里灌点儿蜡,不敢出来索性别出来了。”
“这种门别看是铁皮,男人踢几脚就能踢进去了,你们要不要让我试试?”
“呵呵,他们儿子现在在上班,等他们儿子回来,再一网打尽。楼道里这么闷热啊,我们楼下守着去。”
宁蕙儿在屋里吓得面无人色,死死地捂住胸口,似乎是不让胸口的心跳声泄漏出来。她听着外面的人嗵嗵地踩着楼梯下去,那些人似乎脚底很是用力,传来的震动一直从楼梯延伸到墙壁,再延伸到宁蕙儿身上,震得宁蕙儿心跳加速,差点儿喘不过气。
好不容易,那些声音远了,听不见了,宁蕙儿也一口真气泄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动弹不得,满头满脸都是冷汗。她什么都不想干,只想坐着发会儿呆。可她不知道这一坐就是一个多小时,整整一个多小时里她的脑袋一片空白。
等好不容易有了力气,宁蕙儿扶着一切能扶的东西,慢慢摸进卧室,从枕头下拿出手机来,软绵绵地靠在床头,给儿子打电话。她仿佛盼救星一样地等着儿子将电话接起。宁蕙儿从来就爱听儿子的声音,这会儿儿子的声音从电话那端响起时,更是充满了光和热,给了她力量和温暖。可儿子说完“妈,你等等”之后,便在电话那端不知跟谁说话,很急促,打算盘一般。宁蕙儿只好耐心地等。才一会儿,她持着手机的手臂就仿佛吃不消那沉重,微微颤抖起来。不过既然已经接通了儿子的电话,她的心稳了。
宁恕那边吩咐完事,立刻道:“妈,晚上我有应酬,不能回家吃饭。”
宁蕙儿攒足力气,尽量平常地道:“嗯,知道你没时间。刚才简敏敏敲门,把我吓坏了。”
宁恕听得一惊,原本翻着鼠标的手停了下来,也不再一心两用,还看电脑:“简敏敏?不会看错?”
“没看错。”
“除了敲门,还做什么?”
“只有敲门。”
宁恕放下心来,道:“妈,你放心,她现在不敢乱来,她取保候审呢。她稍微犯点儿事,就得再回去坐牢,而且罪加一等。”
宁蕙儿心里有不满缓缓升起:“他们来了好几个,那好几个可没套着枷锁。”
好几个?宁恕也是心里一颤,想到那个夜晚,好几个人包围了他们的家,他正好没带手机,而电话线被外面的人切断。他现在想起来还后怕,可今天不一样。
“妈,不怕,不怕,你立刻用手机打110啊,派出所就在不远处,警察很快会过来的。妈,遇到这种事要镇定。你其实不是怕外面的人,而是怕简敏敏怕惯了,一看见她,就什么都吓忘了,其实不用怕,有危险,找警察,手机一拨就行。”
宁蕙儿心里更是失望,道:“我当然懂,可我年纪大了不中用。你晚上就别回家了,那些人说,等你回来一网打尽什么,太危险。”
宁恕听得毛骨悚然,脱口而出:“行,我晚上开个房间。妈,你千万别开门,哪儿都别去。再有人敲门,你要么打我电话,要么打110,记住了?”
“记住了。”宁蕙儿没再说,挂了电话,抹了一把脸,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满手的水。她一直等儿子说出他过来看看这种话,却一直没等到,很失望。她唯有自己替儿子解释:他忙,走不开。
宁恕并没闲着,立刻一个电话打给宁宥。
宁宥看着宁恕的号码,迟疑了会儿,硬是让铃声响了四遍,才接了起来:“什么事?”
宁恕道:“简敏敏带一帮人敲家里的门,家里只有妈妈在,她很害怕。你知道一下。”
“什么?”宁宥一听,蒙了,心里冒出许多想法,最先一条自然是简宏成答应不伤及她妈的。可宁宥很快从许多想法中捞出一条,扔给宁恕:“我知道了。你有空劝妈妈来上海住,但别指望你拉了屎,我替你擦。我知道一下?让我知道一下,然后找简宏成吧?你可真卑鄙。”
姐弟俩几乎是同时将电话挂断,宁宥生气,而宁恕的心思正好被宁宥戳中了。宁宥太清楚弟弟有几根肚肠了。但宁宥既然知道了家里的事,又怎能不急,然而她终究没有联络简宏成。她哪有这么大的脸。
宁恕气呼呼地挂了姐姐的电话,坐在椅子上转了几下,匆匆起身,赶回家去。他在小区门口叫上了一个保安,可驱车到了自家楼下,也没见有闲杂人等,从停在路边的几辆车子看进去,也都是空车,宁恕松口气,保安的嘴巴唠叨起来:“我说没事嘛。我们有监控,没见有坏人。”
“还监控呢,上回害得我烧床单示警,警察都来了,也没见你们从监控里看到什么。你跟我上去。”
保安听了讪讪的,跟着宁恕上去,但继续大声说话壮胆:“不会有人的,白天跟晚上不一样。你看,有人没?”
宁恕其实也心慌,但没说话,小心地走在前面,到每个转弯处都看准了没人,才继续上行,很快到了家门口。果然没人。但他指着地上的烟头道:“三个……四个烟头,看见没?你们每天打扫的楼梯,哪儿来的烟头?”
保安一看,果然有四个新鲜的烟头,就不吭声了,主动继续上楼,查看有没有外人。
里面宁蕙儿听得是儿子的声音,那喜悦简直翻天了,原来儿子没有甜言蜜语,而是用行动来表示对她这个做妈的爱护。她原本一直怕,极度害怕,害怕得冷汗满面,可见到了儿子,人立刻轻松下来,眼泪代替了冷汗,流得满脸都是。
宁恕心疼:“妈,立刻去上海吧。我让人送你过去。”
如果是半个小时前有人劝宁蕙儿去上海,宁蕙儿可能会很动摇,冲动之下就去了。可这会儿儿子特意为了她赶回来,她不怕了,即使怕,可更想跟儿子在一起。尤其是她在这儿,还能帮儿子分担简家射来的火力。她走不得:“不用,你教我的话很对,不开门,他们敲急了就报警,他们总归怕警察的,我干吗还害怕呢?我不要去上海,以后你别再跟我提啦。”
宁恕想到宁宥刚才的态度,这会儿如果真送老妈过去,少不得要听宁宥奚落。既然妈妈不肯走,而且妈妈已经有了经验,懂得怎么对付,那么他就放下了此事。
两人正说话着,又有敲门声响起。宁家母子都浑身一震,宁恕走到门边,看出去,见是一个穿同城快递黄汗衫、晒得黝黑的男子。他这才开门,签字收货。那快递男转身就走了。
宁恕掏出钥匙,刮开封箱带。宁蕙儿一看就道:“家里有刀子,有剪刀,拿钥匙刮干吗?”宁蕙儿一边说着,一边进厨房拿剪刀。
宁恕早三下两下地将封箱带割开,打开一看,手中的箱子差点儿滑落,里面是一只不知死了多久的老鼠。他忙将箱子合上,佯笑着对刚取了剪刀出来的妈妈道:“是给我的,呵呵。妈,以后再有快递来,我如果不在,你一定要问清楚是什么快递公司、谁寄来、寄给谁,要问得清清楚楚,才能开门。如果没问清楚,千万别开,宁可快递不要了。”
“知道,知道。唉,现在要你们教我了。”
“家里吃的呢?”
“都有,这你放心。你来过,我就好了。你忙去,晚上别回来。”
宁恕答应着走了。他很不放心,尤其是看到妈妈苍白的脸色,更不放心。可他只能走了。他必须工作。他相信自己的策略,相信主动应战才是最好的防御。他走得一步三回头,都忘了自己眼下可能面临的来自简敏敏的袭击。他心里的压力更大。
走到楼下,他找个隐蔽处,忍着恶心,翻看装死老鼠的盒子,什么线索都没有。他将盒子扔了,但坚信,这一定是简家所为。看来从昨天下午简宏成找他面谈威胁后,简家新一轮的攻势发动了。
不怕!宁恕握紧拳头,全身如紧绷的弦,蓄势待发。
郑伟岗的家里。赵雅娟是冲着陆行长而来的。郑伟岗并未透露他是为田景野而约的赵雅娟,只在见面时稍微介绍了一下,之后就任田景野坐在一边,微笑观察。
等四个人在饭桌边坐下,田景野作为在座最年轻的人,起身替大家倒酒。赵雅娟见郑伟岗与陆行长都对田景野很客气,以双手扶杯,她也照做。
田景野坐下后,端起酒杯向赵雅娟敬酒:“我是小辈,该我先敬酒。谢谢赵总向我们一中捐献教学楼。”
赵雅娟微笑着碰杯:“噢,你是一中的?”
田景野见问,先嘻嘻地笑了出来:“是啊。因为真找不出什么健康向上的理由向赵总敬酒,哈哈,只好搬出一中。”
大家听了都笑。郑伟岗笑道:“赵总是有名的才女,向她敬酒还真难找词儿,我一向怕她在心里笑我大老粗。”
“怎么可能。你和陆行长都是收藏界的行家,我一向自愧不如。”赵雅娟冲田景野道,“你果然是一中的,我说呢,刚才听你替陆行长解释我的资金去缅甸的途径,就知道你不简单。我公司几个本地的专才都是一中的,都好用,脑子都灵得不得了。”
陆行长道:“小田以前是我左膀右臂,我不知道他怎么长的嗅觉,无论什么新政策下来,他都能顺藤摸瓜,想出新的赚钱思路。啊,听说赵总刚招了一个做房地产的专才,也是一中的?我听说这事很传奇……”
“是啊是啊。”赵雅娟几乎是赶着掐走了陆行长的话头,自打阿才哥跟她透底之后,她对这个话题有些儿反感,不愿别人多说,“你说真是缘分哈,这故事就叫一枚钻戒。田总认识宁恕吗?”
“宁恕?原来这几天大家说的是他。很巧,他是我一个同班同学的弟弟。”田景野说到这儿,就打住了,一脸不予置评的样子,笑容也淡了。
赵雅娟察言观色,偏是追问:“哦,这么巧?都老相识了。过几天我请客,你们一起喝酒。”
田景野谨慎地道:“宁恕……以前认识,他上半年刚回来的时候,我请了几次客,介绍我的关系给他,后来就不大往来了。”田景野说完,充满歉意地笑。
陆行长奇道:“还有跟你处不下去的人?”
田景野笑道:“我当初递辞职报告,你也差点儿翻脸杀了我。我又不是百搭胶。”
“哈哈,陆行长,你也有暴躁的时候,说说,怎么回事?”赵雅娟没继续冒昧地问下去,但田景野的三言两语在她心中生了根。
等饭吃完,田景野喝了点儿酒,只能坐陆行长的车子回城。陆行长才问:“那个宁恕?能让你介绍你的关系给他,原本交情不浅啊。我该不该记住这个名字?”
田景野道:“有必要记住。”
陆行长了解田景野为人,不用多问,也懒得多问,记住就行了。
赵雅娟坐在车上,闷闷地想了会儿,让司机停住。她特意跳下车,去给儿子打电话,都不怕外面有多热,就怕被别人听到。
“唯中啊,你还是乱插手。又打宁恕的电话了?又是问东问西?人家客气,你怎么可以管不住自己?万一人家起疑,做事给你留一手,你不是吃亏死?我跟你说啊,宁恕才进公司,处在最多疑的时候,你别给我捣乱了。”
赵唯中酸溜溜地道:“妈,到底谁是你儿子?”
“废话,你多大了?”
“妈,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大家都在风言风语,说你给他的权限太大。你知道还有不怀好意的人怎么说吗?”
“嘿,你难道也跟着别人怀疑你老娘?听着,既然你都疑神疑鬼成这样,我也不能瞒你了。今天老郑,郑伟岗,他做房地产好多年了,跟我透露,市里分管规划的那个人,这些年心养大了,手指太长,迟早出事,我们申请容积率的话,可能现在不是好时候,还是等换届后再议。但我们那块地不能再拖,每天的银行成本我背不起。你说,如果加快审批,宁恕得做什么?我特意支开你,省得你沾手,免得以后闹出来,你洗不清。我过两天去缅甸谈个矿,这边的容积率审批全权交给宁恕。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赵唯中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明白了。”
“你去北京了没?赶紧出发,别拖着了。我以前不敢告诉你,就是怕你一张脸关不住心事,全给我露在外面,放风声给宁恕。”
“哟,我赶紧,我赶紧。”
赵雅娟呼出一口气,刚要说再见,忽然又想起:“你记得,万一跟宁恕通电话,一定要开录音。反正他跟你请示钱怎么用,你只要说我不让你插手,让他全权决定。”
赵雅娟打完电话,黑着脸回车里,继续坐着思索哪里有漏洞需要填补。
等儿子走后,宁蕙儿平白地觉得浑身充满勇气。她敢走到阳台,靠近玻璃窗,看向楼下的道路空地,不再害怕简敏敏等人在楼下埋伏的车里看见她。可她还是寂寞,还是想与人说话。
如同往常,宁蕙儿拨通宁宥的电话,响一会儿之后挂断,等女儿打过来。以往这么做,是为了给宁蕙儿省电话费,这是母女两个的约定。但这回又添了其他内容,宁蕙儿担心女儿还在生她的气,不接电话,这样子不算很直接地联络,可以避免打过去的电话有直接被挂断的风险,即使最终女儿没回电,还可以不失面子地用女儿没看见来电显示来搪塞过去,不影响母女关系的和谐。
可宁宥一看见妈妈的来电,就回电了:“妈,还好吗?宁恕告诉我了。”
宁蕙儿心里一热,忙接通电话,开心地道:“好了,没事了。是我太紧张,一看见简敏敏,就脑子不够用了,只知道害怕。这种时候啊,家里真需要一个男人。刚才弟弟跑回家,两三句话就把问题解决了,呵呵,我怎么就糊涂了呢?”
宁宥听了,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笑道:“那就放心了。妈,还是来上海吧。”
宁蕙儿道:“不用了,你弟弟有主心骨,靠得住。你说话有点儿急,是不是很忙?”
“郝青林的案子有了些动静,律师让我过去开会。我在路上,不多说了。”
女儿也惦记着她,这下,宁蕙儿心里更踏实了。她活泛了身子,开始满屋子地忙碌,首先拆下空油瓶上的盖子,钉在门镜上,不用的时候就能盖上盖子,遮住那一块玻璃,省得再看简敏敏那嘴脸。
宁宥此时满心不快地赶去律师楼,也不知郝青林又闹了什么幺蛾子,搅得家人鸡犬不宁。但她到了律师楼后,并未直接上去,而是从地下停车场升到一楼门厅,等待郝家父母的到来。如今两边已生龃龉,她做事之前就得先想到避嫌,宁可耽误几分钟,凑到一起去见律师,省得被猜测她是不是预先给律师施加了什么影响。
郝家父母也很快到了,大约是打车来的,脸上不见油汗。两人依然衣着体面、举止得体,到哪儿都令人心生好感。宁宥快走几步,迎了过去。
郝父见面就笑道:“灰灰今天在家吗?”
宁宥道:“他今天去学校,拿成绩,拿暑假作业,然后说是和同学一起去外面撮一顿,再到篮球馆打会儿篮球,可能很晚才到家。”
郝父道:“灰灰是我们见过最好的孩子。万幸,他是我们家的孩子。我们俩今天一大早就去看守所递卡片,把灰灰昨天在法院门口守望的事儿告诉了青林,让他知道,家人依然是他的家人,希望他不要灰心。看守所的同志很帮忙,他们上班忙着呢,就替我们把卡片送进去了。不知道……会不会律师约见与这事儿有关?”
宁宥听了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要是这样,阿弥陀佛。”
郝母见此,才好意思开口:“昨天你告诉我们灰灰做的事,可真有心,我们开心一整晚呢。人心真得在患难时才看得清。”
宁宥呵呵地笑,请二老一起上楼。
律师时间宝贵,到会议室坐下后,便开门见山:“郝先生不知为什么,忽然今天找检察院反映了新问题,而后才通知我们律师到场。原本我们估计这个案子一个月后开庭,这下可能得拖后了……”
宁宥一听到这儿,就问郝父:“你们在卡片里写了我到暑假要带灰灰去美国?”
郝父一愣之下点头,但解释道:“写了你去美国。我们只知道你要去,不知道你要带上灰灰一起去。”
宁宥立即对律师道:“是这样的,昨天我儿子开始放假,他记得我提起过未成年人不能上法庭,可他想看见爸爸,就去法院门口记录囚车进出的时间规律,以便不错过开庭那天他爸爸所乘囚车的进出,他可以看上一眼。爷爷奶奶知道后很感动,写了卡片,今早递进去看守所,以鼓舞他的信心。他很了解我教育孩子方面从不肯假手他人,我出国,肯定也会带上儿子。他找检察院反映新情况,大概是想拖延开庭日期吧。”
律师道:“可能性很大。同案律师和同案嫌疑人一定很不高兴,大家都盼着早日开庭、早日宣判,走出最难熬日子的看守所。建议你们不要把这个原因与同案家属交流。然后我们交流一下,郝先生新反映的,或者直接说举报的,会是什么问题。我这儿可以提前做出准备,有备无患。”
郝父先摇头了:“青林出事我都觉得意外呢,其他的真想不出来。”
宁宥道:“我看了他目前交代的受贿数额,我们把它算作进项之一吧。进项之二是他问灰灰的爷爷奶奶借的二十万元。而从我接触他的那个外遇来看,那位外遇是个讲钱伤感情的女文青,郝青林在外遇身上花的钱不会多。而且检察院这回也没查到他有其他的固定资产,或者银行账户。也就是说,进出不平衡。所以我一直有个疑问,他的钱都去哪儿了?会不会新举报的问题与我的疑问有关?”
宁宥一说外遇,郝家二老都有点儿尴尬,开不了口。
律师想了会儿,道:“难道新交代了行贿?为了重启调查,拖延开庭日期,以便看一眼孩子,却付出交代行贿,增加刑期的代价?这可能性太小。”
宁宥看向郝家二老,二老都摇头。她说:“要不我们回去再想想,但都已经想了那么多天了,应该不会再有新意。”
律师道:“行,有新情况我们再交流。打电话不方便,还是面谈。”
宁宥起身,随手扶起郝母,看到郝母与郝青林相似的两个旋头顶,忽然心中一动,一时愣在当地。郝母起身后,见宁宥如此,拍拍她的手臂道:“别想太多了,气着自己犯不着。”郝母以为宁宥是想起第三者而不快。
宁宥没答应,直着眼睛,使劲捕捉心里一闪出现的念头,试图看清是什么。郝父拉住郝母,不让郝母多说,免得触霉头。律师虽然收起了桌上文件,可也坐着耐心等待,让宁宥想出来。他和助理见多识广,家属经常是灵光一闪,将潜意识里藏的念头捕捉出来,一下子提供了很有价值的证据。
宁宥想了会儿,回过神来,看看大家,讪笑了一下。“我想出一个可能。不过这个可能会比较丑陋。”她扭头对郝家二老道,“您二位是不是别听了?”
郝父道:“都已经进看守所了,再大的难堪还能比得过犯罪?你说吧,我们需要知情。”
宁宥依然讪笑道:“可能那些钱真是行贿了,他这回交代的是行贿罪,并检举受贿人。律师,你请照行贿处理,八九不离十。至于他忽然这么做的原因,我还是不说了。”
律师不便多问,郝家二老不敢多问,大家匆匆结束这个会议。
宁宥出来后,就与郝家二老道别,拐进旁边一家小超市,买来一本记事本,拿到车上狂撕,撕得满车都是花生米大的纸屑,直撕得手指僵硬,才铁青着一张脸罢手。
等她开到洗车店,车门一打开,伙计都惊呆了。可此时宁宥已经恢复了冷静,抱臂,闲闲地看洗车,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她已经习惯将愤怒压进心底,到哪儿都不说。
宁恕与宁宥一样,将家里下午发生的事压在心底,如常地工作应酬,在酒店餐厅应酬结束后,上楼开了个房间休息,跟同事的借口是他喝酒了,又烦叫代驾,还是到酒店开房更方便。
可是一个人进了房间后,千头万绪瞬间包围上来,压得宁恕呼吸艰难。他在房间里待不住,可又不敢出门溜达散步,拉开窗帘,看到酒店对面有间酒吧,想起来,他与程可欣、蔡凌霄她们见面就在这间酒吧,是个不错的地方。程可欣?才几天不见,忽然这名字变得好遥远。每次他落难的时候总是能获得程可欣的倾力帮助,而且程可欣总是做得不着痕迹,令人感觉自在。他忽然很想程可欣。夏夜漫长,即使黑夜里总是暗藏杀机,宁恕还是身不由己地走出门,去对面的酒吧。
宁恕虽然是身不由己地出门,也在应酬时喝了些酒,可走出大堂时,还是小心地站在玻璃大门口,环视了一下四周,确认无危险人物之后,才缓缓开步,走向对面。但宁恕不经意间看见远处他的车子,前风挡玻璃上似乎贴着一张纸。纸挺大的,任何罚单都不会这么大。宁恕心里一凛,回身叫出行李生,问:“你们停车场还贴罚单?”
行李生奇道:“怎么会!是不是您熟人贴的?”
宁恕看着那边一辆辆黑魆魆的车,都是好掩体啊,谁知道那些掩体后面有什么牛鬼蛇神。他说什么都不敢一个人过去,只好显得鲁莽地扯上行李生的手臂,道:“我才来这儿呢,哪儿来的熟人!你跟我去看。才贴上的,刚才还没有,你们宾馆算怎么回事?”
停车场本不属于行李生的职权范围,可行李生看着宁恕满嘴酒气、气势汹汹,就乖乖地跟着去了。
宁恕这才有点安心,可依然小心地巡视着四周,小心地接近他的车子。即使只有微弱的灯光,宁恕依然看得清那白纸黑字:7月23日!宁恕心里咯噔一下,7月23日是开庭审理简敏敏的日子,果然有人盯上了他。谁在盯他?怎么盯梢?人在哪儿?还打算干什么?宁恕慌乱地环视,可又不敢一辆辆车地搜过去,也不敢在黑暗中久留。他撕下白纸,就大步逃回宾馆。被他扔下的行李生莫名其妙。
这是简敏敏的节奏!宁恕毫不犹豫地认定,简敏敏今天开始出动了。
宁恕关上房门,放下保险,赶紧给妈妈打电话:“妈,晚上有没有响动?”
“没有,没有,你放心。”见儿子惦念,宁蕙儿很开心。
“那就好,你再检查一遍门锁,把所有窗户都关上,准备好蜡烛和火柴,手机充足电。有备无患。”
“行,行,我还准备了一桶水呢。你也小心,早点休息。”
听说妈妈那儿没响动,宁恕放了一半的心,但随即想到,这是他给宁宥打的那个电话起作用了,宁宥果然去约束简宏成了。这都什么事儿啊?遍地内奸。
宁恕气愤地再检查一遍门窗,然后拿起两罐啤酒,坐上床喝酒。他更进一步联想到上一次,妈妈那时也一直在的,可无论是简宏成,还是简敏敏发动的攻势,全都落在他头上。他自然宁愿攻势落在他头上,而不连累妈妈,可这也太精准打击了,简家姐弟似乎如此体贴地顺应民心,招招式式全都落在他头上,而完全避开妈妈,巧合吗?不!比如今天,简敏敏刚出手时误伤到了妈妈,可随即到晚上就只瞄准他了,只因为他在当中机灵地打了宁宥一个电话,可见,绝非巧合。
想到这儿,宁恕气得将喝空的啤酒罐一把捏扁:简家人攻击他得到了宁宥的默许。一个做姐姐的,竟然因为意见不合,默许仇家攻击弟弟!
宁恕简直气疯了。他又拉开一罐啤酒,咕嘟咕嘟地大口喝了下去。连亲姐姐都害他!宁恕更觉得危机四伏。他下意识地、警觉地环视房间,看到一半才想起这是房内,外人进不来。可紧张感挥之不去,令他时不时地走神。
7月23日。他们给出日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