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嘉觉得立人最近心情不错。
原因她猜想:一是女儿去国外读书,一进校就拿了个羽毛球比赛冠军,还没正式升本科,便当了回小名人。
当然要感谢元凯,都是他的朋友招呼,打点,又临时做陪练,思思才能取得好成绩。元凯的朋友在学习、生活上也帮助思思很多。括号,女性朋友。
余嘉没多问,但凭借直觉判断,那女的应该暗恋元凯。要不然,怎么元凯一说,思思是他外甥女,那女的立刻闻鸡起舞。思思进步,立人自然高兴。他为女儿骄傲,虎父无犬女。
其次,在工作上,立人似乎不再那么纠结,《资本论》放下了,现在改看古书,最近在看敦煌学的东西。是他一直感兴趣的。余嘉中文出身,字认识得多,可惜丈夫爱看的书,她基本插不上话,过去的《在资本论》,现在的敦煌学。她没去过敦煌,她只知道飞天,还有就是余秋雨散文里描述的那点外国人偷文物的事。
夫妻俩依旧分房睡,依旧没什么话说。即便如此,余嘉却还满足,气压升高,天气晴朗。
一点一点进步吧。
出版社最近一阵忙乱。新来个社长,三把火烧起来,全社都跟着转,孕妇和妈妈们怨声载道,“累倒”好几个,像余嘉这样年富力强的,只好顶上,所有的会都要跟着开,开完还要整理录音。好歹不错,来了个小孩,能帮着余嘉弄。张主任也忙。部门人忙到晚上十点才下班。余嘉到家,立人已经睡了。
余嘉跟思思通了视频。思思惊诧,“妈,几点还不睡,爸又折腾?”余嘉懒得解释,只让女儿一切小心。隔天又去上班,忙了半天。事情告一段落。总算得了个调休,余嘉饭只吃了几口,就回家冲到床上补觉。
一觉醒来,已经是晚上八点。她听到外面有动静,喊了一句。狄立人回应。余嘉连忙起身,去洗手间收拾收拾,出来,见电视前的小茶几摆得一趟明,五六塑料袋开着口子,都是卤菜,立人喝着小酒,用筷子夹花生米吃。立人招呼她一起。余嘉受宠若惊,拿了筷子,坐在丈夫身旁。
猪耳朵、鸭舌头、鸡肫、猪蹄子……简直开了熟食铺子。电视打开,看焦点访谈。立人又要给余嘉斟酒。余嘉只好又去找小杯子。
满上后她问:“有好事?”
立人微笑不语。停一会儿才道:“老大要带我。”
余嘉下意识说好事好事,等这句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才发现不太对劲,“带去哪?”
“青海。”
“什么时候?”
“快了,算借调。”
“那我得收拾收拾,那边海拔高,你还行,可能得适应适应,”她自顾自说,“我们单位不知道放不放人,算随任。”她开始打算未来。
立人打打断她,半笑着,“又不是出国当大使,随什么任,你还是干你的工作,我一个人去。”
余嘉愣住。心里像打了个炸雷。她又被撇下了?立人要一个人去。
“去多久?”
“不好说。看老大干多久。”
“你得有人照顾。”她声音有点发颤。
“放心,组织会照顾我。”
“能行么。”
“怎么不行,你有你的工作,我有我的工作,干吗非要黏在一块,老夫老妻,有什么不放心的。”
“两地分居……不好。”她脸上发烧,可能是酒劲。
“以前我在这,你们在省城,我看比现在还好。”
“夫妻就得搁一块,长期两地分居会出问题。”
“什么意思?是不放心我?还是不放心你自己?”立人面色忽沉,放下筷子,“思思出去,让你跟着,你不愿意,我出去不需要跟,你又非要跟,为什么总是逆潮流而动?工作也给你安排好了,孩子大了,咱们都好好沉下心拼几年不好么?这几年最关键,上不去,就是下来。人要有理想,不然活什么劲。”
“我是在帮你,不是害你。”余嘉苦口婆心。
“红军长征妇孺有的都留在根据地,不是不想带,是不能带,那是青海,高原,我是去做工作,不是去旅游。硬带就是拖累。”
“你是不是早就觉得我是拖累。”余嘉悲怆地。
立人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余嘉说出这话,“是,拖累,你是拖累,你一家人都是拖累。可我告诉我自己,该做的得做,就算是责任。我认。但我也是人,我也会累,我也得透透气。”
余嘉震惊到极点,外表反倒平静,“我能理解,你现在上来了,有地位有头有脸,我还是家庭妇女,我们差距大。”
“你什么意思?”立人怒,“别把我说得跟陈世美似的,我在外面可没头绪,就想简简单单干干事业!就这么难么?!”
“我和你的事业有冲突吗?”
“你怎么就不明白!”他着急,“我们变了,时代便了,天时地利还有人一切都变了。”
“我没变。”
“我变了!行了吧!”他猛然往后一靠,放弃一切的样子,“你都没感觉吗?咱俩这日子过成什么样了?有意思吗?”
“有问题解决问题,”余嘉道,“可以改。”
“不用你改,你没错,我也没错,女儿长大了,你有你的自由,我有我的自由。没必要非绑在一起。”
余嘉眼眶发红,手颤抖着,“你这样……我很难受……”
“我就不难受吗?!”立人大声,“你以为我想胡乱解决生理问题吗?你以为我不愿意有人能心灵沟通吗?你知不知道你的所谓贤惠让人觉得很压抑?你知道女儿为什么一定要出国吗?她跟我说了,受不了你的管束,我们都是你奴隶!你知道女儿把你比作什么吗?说你是盘丝洞洞主,你编的这个温床,能把人缠死!憋死!你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样吗?”说着,立人随手抓起沙发边放着淘宝货,几件同款不同色的弹力裤,“这种东西都要买买退退,真的,放过自己,别活得那么累,我们还有多少日子?”
余嘉哭了。
泪水里满盛恨意。
这么多年,对女儿对丈夫,她的付出都白费?不,白费还算好的,现在是起了反作用。他们都恨她,讨厌她,迫不及待离开她。她犯了什么错。她不过是要营造一个家庭,一个社会单元,一种体面,过一段不偏不倚符合公序良俗的生活。可到头来,怎么全成了她的错误。
立人站起来,长长呼了口气,如释重负地,“真的,分开吧。”
又是一记炸雷。
他有备而来。
瞬间,余嘉的五感全部封闭,整个人像沉入无边黑暗中。分开。是分手吗?还是离婚?这是她生平最厌恶的词。居然从立人嘴里说出来。停了三秒,她才逐渐看清眼前景象。立人还站在那。她的恨意终于慢慢从胸腔上浮,没过喉咙,她想喊,想大吵大闹,可嗓子却像被封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你再想想。”立人很平静。
余嘉猛然抓起一块猪蹄,朝他砸过去。
正中前胸。
衬衫染了块油迹子。
狄立人不恋战,抓起外套,带上敦煌文献和《资本论》出了门。他打算在单位过夜。
睡不着,翻来覆去。余嘉没弄清楚“分开”两个字的含义。是暂时分居,冷静冷静,他去他的青海,她留守大城市,还是算提出离婚。分居她还能承受,要是离婚,她想好了,最坏的打算,无非一哭二闹三吊,她要找组织评理、做主,谅他狄立人不敢胡来。
她害怕离婚,不愿意离婚,离了婚,意味着她前半生的彻底失败!能被人笑死!不过她仔细分析,她相信立人也不至于离婚,离了婚,崩管他是不是变心出轨,舆论也会认定他是陈世美。一朝中了状元,就移情别恋,抛弃元配发妻,罪大恶极!
余嘉深感庆幸,她还有社会舆论可以仰仗,还有最后一张牌。立人走仕途,名声比命还重要。
夜深了,屋子里静得可怕。余嘉脑子乱哄哄地,她不想再想,索性起床,拿起那半瓶酒,灌。醉了就能睡了。可黄汤下肚,她却反而更清醒,在床上折腾到凌晨才眯一会儿。
她后悔给了他一猪蹄子。
天亮了,余嘉危机感更重。立人一个电话一个条消息也没来。她现在不能去找他。冲突刚起,必须冷处理。可她又觉得心里难受,想找人排解排解。跟余义说?她怕弟弟炸毛。找余爽不可能,就算余庆没死,爽也不是好的倾诉对象。蕊倒懂事,可她没经历过婚姻。
只有余梦能懂。
余嘉跟张主任请了假,又打给余梦。余梦心情不错,立刻说来接她。
余梦说找个地方吃饭,余嘉说没心情,让余梦开车回家。
进门,余梦泡好茶。她一路没多问,看嘉姐眼泡子肿,知道有事。估计问题出在老狄身上。除了他,余梦不晓得眼下谁还能让嘉姐哭。
余嘉端着茶杯,接连叹气,好多话不能说,她一时又撒不好谎。
“怎么了嘛。”余梦挽住她,“你现在还有什么不满意,孩子出去了,老公要升了……”
余嘉脑中叮铃一下,打断她,“你怎么知道他要升?”
余梦得意地,“我的老姐,老狄托我找过关系。”
“找什么关系。”
“找关系表忠心,对他老大忠心。”
“你找了吗?”余嘉直起身子。
“找了,”余梦口气轻倩,得意,“好像还有点作用。”她帮了立人的忙,可得让余嘉领这人情。
“谁让你帮的?!”余嘉失控,大声。
“不是……”余梦傻眼。
“瞎帮!胡帮!”余嘉嗓子哑了,“他现在要去青海!我们又要两地分居!”
余梦委屈,立人跪地磕头请她帮忙,她帮了,却在余嘉这落了一身不是,这夫妻俩怎么两条战线。
余嘉在气头上,余梦只好劝,“怎么这样……我真不知道……消消气消消气……你都不知道这事吗……你说我这做好事的……怎么……”
嘴上说着,余梦心里也犯嘀咕,去青海有什么大不了,就是去南极,不也能跟着。哦,她明白了,是老狄要撇开余嘉。问题由来已久,这只是个爆发点,刚巧,她余梦做好人,撞枪口上。找谁说理去!
事到如今,她只能站在余嘉这边,跟着啐道:“这老狄,太不像话!放心啊嘉姐,怎么弄上去的,我再着怎么给他弄下来。”余梦自认有翻云覆雨的本事。
“行了!还添乱!”余嘉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