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天已经挺冷了, 虽然寇忱穿了件长款的外套, 站在胡同口这种老北风集中打击的地方都还是感觉自己被吹透了。
但是霍然还坐在铁椅上发愣, 不说话也没动。
哭似乎是没哭了,但眼角一直是湿润的,时不时会有一丁点小小的亮光一直滑到下巴上。
他不说话, 寇忱也找不到话可说,就这么站了好几分钟。
霍然穿得比他少,这会儿估计早就吹透了, 但寇忱也不敢吭声。
这事儿怎么想都是他引起的, 他要没把霸王熊拎起来那一下,可能大姑就不会说出那句话来, 霍然也就没事了。
但霸王熊实在闹得他心烦,那个表哥还一个劲儿借着打骂霸王熊的事儿跟霍然来回呛, 他就没忍住。
要不是做香肠的事儿多少对他有点儿威慑,而且那是霍然的亲戚, 他都不拎霸王熊,直接拎霸王熊他爹了。
他现在脑子也乱得很,组织不起来语言, 一是不知道怎么安慰霍然, 二是怎么也控制不住,不停地在琢磨大姑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又站了好几分钟,寇忱实在扛不住冻了,既然开不了口,那就动手吧。
他鼓起勇气, 慢慢伸出手,在霍然下巴上轻轻地碰了碰。
霍然的下巴还是湿润的,他碰了一下,霍然也没骂他。
犹豫了几秒,他从兜里把口罩拿了出来,在霍然脸上下巴上擦了几下。
霍然终于动了动,抬眼看着他:“你没有纸巾吗?”
“没有,”寇忱有些尴尬,“我出门的时候换了件外套。”
“哦。”霍然低头在自己兜里摸了摸,也只摸出来了一个口罩。
叹了一口气之后,他扯过寇忱的外套衣角,在脸上擦了擦。
“你身上穿的也是我的衣服,”寇忱说,“用那个擦就行。”
“擦过了啊,”霍然看了看袖子,“可能还有鼻涕……你有洁癖吗?”
“没有,”寇忱说,“不过你要是真把鼻涕擦上去了就不要专门告诉我了,虽然我没有洁癖。”
霍然笑了起来,笑了两声又低头抹了抹眼睛。
寇忱看得不太好受,之前魏超仁家养了三年的小绿豆鸟死了,他都跟着魏超仁一块儿难受了一下午,何况是霍然这样。
他扯起自己外套,往霍然身上一包,把他裹在了自己衣服里抱着。
能挡点儿风,还可以放心地哭一下。
不过霍然似乎已经哭完了,裹在衣服里没多大一会儿,就在他屁股上拍了拍。
“好点儿没?”他扯开外套,低头看着霍然。
“没事儿,”霍然站了起来,把口罩捂在脸上深吸了一口气,“我得赶紧去医院,把衣服给我奶奶拿过去,她可讲究了。”
“我叫个车,”寇忱拿了手机叫车,又补了一句,“我陪你去吧。”
“不用了……”霍然说。
寇忱顿时一阵郁闷,堵得话都说不出来。
但霍然停了一秒,又改了口:“好,你陪我去吧。”
寇忱抬眼看着他。
“不过你千万别跟我爸妈说刚才的事。”霍然说。
“嗯。”寇忱赶紧用力点头。
他挺想问问大姑到底说的是什么事,但给他八百个王八胆儿他也不敢现在开口问,他怕霍然把刚才没有发完的火都劈到他身上。
他没想到的是,霍然往胡同走出去等车的时候又说了一句:“去完医院之后我再跟你说是怎么回事吧。”
“其实……”寇忱被他这么一说,突然又有些不好意思了,怕是在徐知凡的“隐私”之后,霍然担心他多想,他犹豫了一下,“如果不想说,也没事的。”
他虽然很想知道,可刚才霍然的反应,明显是件让他极度不愉快的事情。
“真的吗?”霍然侧过脸看了看他。
“假的。”寇忱一秒就放弃了。
霍然奶奶是个笑眯眯的胖老太太,看上去身体很好,霍然带着寇忱走进病房的时候还想下床给他俩倒水。
“你快别动了,”霍然说,“我俩还能让你给倒水么。”
“这个同学没见过啊。”奶奶说。
“他哪个同学你也没见过。”老妈在旁边说。
“这个同学好看,”奶奶说,“现在的小孩儿长得都好看。”
“那可不一定,”霍然说,“改天我就带一个难看的来让你开开眼。”
奶奶笑得不行。
寇忱坐到床边:“难看的肯定有,不过我肯定是最好看的。”
“是。”奶奶点头。
霍爸爸不在病房,霍妈妈给老太太请的护工把他们拿来的衣服都放进了柜子里,寇忱在旁边有点儿紧张,比起上回见到霍爸爸的坦然,这会儿他有种自己刚欺负了霍然就跟人家妈妈撞上了的心虚感。
“上回听霍叔叔说了你,还挺厉害的是吧,”霍妈妈看着他,“打架可牛啦。”
“没,”寇忱揉了揉鼻子,笑了笑,“打不过霍然。”
霍然看了他一眼。
“霍然都打不过那就一点儿也不牛了,霍然没什么用。”霍妈妈搂过霍然,在他脑袋上揉了揉。
霍然的头发顿时被揉得都立起来了,他叹了口气:“我同学在呢,给我留点儿面子吧。”
“行啦,你俩玩去吧,好容易多了两天假,奶奶这儿现在也没什么事,”霍妈妈说,“晚上你们自己吃点儿,要是不想一个人,就找谁去家里玩吧……”
“我去。”寇忱见缝插针马上说了一句。
“那好啊,”霍妈妈说拿了钱包,往霍然兜里塞了几张钱,“买点儿零食水果什么的,晚上玩游戏看电影什么的时候吃。”
“嗯。”霍然点点头。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本来就阴着的黑已经黑透了,寇忱看了看手机:“去哪儿吃饭?你想吃什么?”
“火锅有外卖吗?”霍然问。
寇忱愣了愣:“有啊,叫火锅外卖?”
“嗯,”霍然拉了拉衣领,“这空气也太差了,不想在外面呆着了,眼睛都有点儿疼。”
“好,”寇忱叫了车,“去……你家吗?”
“是啊,”霍然说,“晚上你在我家住吧,我以前一个人在家的话,都叫徐知凡他们过来,这阵胡逸心情也不怎么样,徐知凡……家里也有事儿,就不叫他们了。”
“行。”寇忱突然觉得心情比之前愉快了不少。
火锅外卖送过来的时候,霍然有些吃惊,他觉得外卖大概是送汤料和烫菜,自己得烧一锅水。
没想到直接送来的就是一个巨大的……外卖桶,里头是一桶已经煮好的底汤,还有一大包菜和酱料。
“这很方便啊。”霍然说。
“你家锅在哪儿啊?”寇忱在厨房里问。
“我来。”霍然进厨房,把锅碗瓢盆都捧了出来,又进去拿了勺和筷子,蘸料用的小碗,寇忱一直跟在他身后转着,什么忙也没帮上。
他把东西在桌上放好之后,寇忱终于有机会动手了,把筷子分好放到了碗边,然后搓了搓手:“哎,齐活了。”
霍然看了他一眼:“你在家干活吗?”
“也干,”寇忱坐下,看着霍然在电磁炉上按着,“王姨拿了碗给我,我端出来,还有菜也是。”
“那你刚才就光跟着我转呢,也没帮着端啊。”霍然说。
“你也没给我啊。”寇忱说。
“哦!”霍然喊了一声,“你这个型号没有设置主动接东西的程序是吧?”
“……你欠不欠。”寇忱笑了起来。
“喝酒吗?”霍然问。
“听你的。”寇忱说。
霍然从柜子里拿了瓶青稞酒出来:“尝尝这个吧,放好几年了,52度的。”
寇忱拿过酒瓶看了看,倒了两杯。
霍然一直没提之前的事,他也没敢问,两个人就着新闻连播和焦点访谈一路下来,边吃边随便聊着。
一瓶酒喝没了,霍然才停了筷子,起身喝了杯水,坐到了沙发里:“你收拾,会吗?”
“会。”寇忱点头。
收拾桌子,当然不会,他一般都是等老爸把碗都摞好了,他才端起来进厨房,往洗碗机里码盘子倒是他的强项。
不过霍然一直盯着电视,没往他这边看,没发现他进厨房的时候差点儿把几个碗都扔到地上。
“放那儿吧。”霍然说。
“有洗碗机啊。”寇忱看到了厨房里有洗碗机,于是坚持把碗都放好,打开了机器才出来了。
霍然正拿着手机看。
“跟谁聊呢。”寇忱往他身边一倒,窝进了沙发里。
“我大姑父。”霍然说。
寇忱愣了愣,立马转过头:“怎么。”
“道歉呢,”霍然皱着眉,把手机扔到茶几上,“我都不想说了,就不能不再提了吗!”
寇忱也顾不上什么教养什么隐私了,跟个叼骨头的狗似的就跟着手机一块儿扑到了茶几上,看到了聊天内容-
我替你大姑向你道歉,你弟弟的事我们都知道是意外
下面是霍然打出来但没有发出去的一行字-
我不想听了,不说了行吗
寇忱愣在原处,一直到手机黑屏了,他才转过头,轻声问了一句:“你弟弟……”
问到一半他猛地闭了嘴,想起了霍然没发出去的那句话,他不想听了,不想说了。
寇忱觉得自己可能智商不是太丰满。
不过霍然没有发火,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声音也还挺平静:“没事儿,你问我不郁闷。”
“哦。”寇忱松了口气,坐回沙发上,搂住霍然的肩。
“我什么都不记得,都是他们说的,”霍然盯着电视,“说我有个弟弟,没满周岁就死了。”
寇忱没有动,也没出声。
“从我奶奶床上摔下去的,”霍然说,“我妈说是个意外,她一提这事就特别难受,但是他们还要在背后说,谁家要生二胎就说了,看看霍然,把他弟弟推下床摔死了……”
霍然尽量控制着声音,但是说到后面的时候还是有些发颤。
“操。”寇忱有些震惊,一时间说不出别的话来。
“他们明明在场,知道进屋的时候我是睡着的,”霍然冷着声音,“还是说是因为我,可能这么说让他们有快感吧,跟人说是说非的时候也更有吸引力,毕竟死的又不是自己的孩子。”
“不说了。”寇忱收紧了胳膊。
之前霍然说过他跟霍爸爸去野外的时候摔到沟里,霍妈妈差点儿为这个事跟霍爸爸离婚,当时他还不太明白,有这么夸张么。
现在明白了。
他们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
“这个我根本不知道的事,这个我根本不记得的弟弟,”霍然说,“在他们眼里就是谈资,无论奶奶怎么说不许提,会吓着我,都没用,我四五岁以后,才没听到他们说了。”
寇忱不知道该说什么,搂着他在他胳膊上用力搓着。
吓着?
霍然那么怕小黑屋,那么怕鬼……
“我大姑说,小孩儿不记事儿,以后不提了就行了,他不记得。”霍然说。
“怎么可能,我被戳在栏杆上就是四五岁,记得可清楚了,”寇忱说,“你大姑是不是智商不太行,或者你表哥智商不高,所以觉得别人记不住。”
霍然看了他一眼,嘴角先是勾了一下,然后没忍住笑了:“你能不在这种时候提你被戳在栏杆上的事儿吗?”
“我就举个栗子啊。”寇忱手指虚捏着,举了举手。
“你想吃栗子吗?”霍然突然说,“后门一家炒栗子,打个电话就能帮送过来,味道还不错。”
“好啊。”寇忱马上响应。
霍然拿过手机,按亮屏幕,首先出现的是之前的对话框,他点了一下发送,把之前没发出去的那句话发了,然后拉黑了他大姑父,行云流水地退出,点开电话本,拨了炒栗子的电话,要了两袋糖炒栗子和两杯热巧克力奶。
“你把他拉黑了啊?”寇忱问。
“嗯,我们家亲戚我拉黑好几个了,”霍然说,“谁让我不爽就骂完了拉黑。”
寇忱笑了笑。
“今天你要不拦着我,我可能要打我大姑了,太突然了,气得我要炸,”霍然说,“我爸估计也是没想到她能突然说这个,要不也不会让我去拿。”
“我主要是……你那么难受,你都……哭了,”寇忱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不好意思,“我……”
“我什么时候哭的啊。”霍然说。
“嗯?”寇忱愣了愣,没明白他为什么要问,但还是迅速回忆了一下,“应该是把你抡胡同里的时候,那会儿你突然没骂人了,应该是哭了吧。”
“对,”霍然点点头,“气哭的,不是难受。”
“气?”寇忱再次愣住。
“你,特别生气,特别想揍人,想扇俩大耳刮子,的时候,”霍然看着他,“突然有一个人,扛着你就跑了,直接跑出八百里地,气不气人?”
“……我操!”寇忱这时才反应过来,“你真的假的啊?我真是……觉得你很难受,我不想让你再在那儿呆着了,你知道么,我当时特别后悔,我他妈要不拎你那个傻逼侄子,也不至于让你大姑说出那么一句话来……”
“她今天也不知道是吃错什么药了,大概是你……”霍然打量了一下他,笑着说,“操,你今天在她家的时候特别像个黑社会。”
“我生气了就那样,”寇忱说,“我当时特别生气,你表哥阴一句阳一句的还没完了,你要说一句他是捡来的我当场就能抽他脸。”
“亲生的,遗传得那么好怎么可能是捡的。”霍然说。
寇忱顿了顿,笑了起来。
霍然先是跟着嘿嘿了两声,然后没压住一块儿靠沙发里笑了半天。
“寇忱。”霍然笑完了叫了他一声。
“嗯?”寇忱偏过头。
“来。”霍然说。
“来什么?”寇忱问完也没等他回答,立马就撅起了嘴,“啵儿一个吗?”
“你是啵啵儿怪吗?”霍然笑着坐直了,侧身抱住了他,很用力地搂紧,“寇忱,谢谢,真的谢谢,你不用担心,这事儿我平时想不起来。”
说完他又搂了很长时间才松开了胳膊,在寇忱脑门儿上很用力地亲了一口:“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