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哈月火急火燎的锁上小卖部的房门时,两百公里外的薛京正窝在一辆丰田考斯特的车后座上搭着眼睫半梦半醒。
绥城没有机场,早上十点钟薛京的航班在最近的临城落地,立刻由绥城当地安排的接机人员带上了这辆米黄色的商务车。
车内共有十六个座位,一开始,薛京还不解为什么当地宣传部要派这么一辆小巴来接自己去酒店,但是随着车子驶入了绥城,不停在各个地点停驻,上人,薛京在与各路人马握手时才明白,自己的苦差原来是从今天就开始了。
成年人的工作前摇是社交。
“薛大作家,这次您受邀过来,我们都非常高兴,咱们这些大老粗,平常只知道干企业,并不懂什么文化艺术,听赵主任说您在文学上的成就非常高,这次多给咱们风电行业美言美言,也让领导给我们多拨点专款资金。”
说这话的人是绥城风电企业的管理层,身形矮小,一口夹生的普通话,光是落座的功夫,就用自己势利的三角眼将薛京全身上下打量了个遍。
同是坐在这辆商务车不太宽敞的座位上,旁人扭着脖子互相攀谈,姿态多多少少有些局促,但薛京纵然身材颀长,却自来一副纤尘不染的气质。
他搭在膝盖上交握的十指是象牙白的,指甲修理得整洁,骨节秀气圆润,似乎生来就能写得一手好字。
至于一张好脸则脸比从袖口下探出的手指还要白皙,若不是因为眉眼沉静,倒是有种羸弱的漂亮。
薛京于去年六月份蓟大硕士毕业,本科时研习的就是中国语言文学,主攻古典文献学,后又从师蓟大元老张教授门下,赴耶鲁访学两年钻研海外汉籍与汉学,但相比这些用年份积累的学识,他在作者这个职业入行得要更早。
时至今日,薛京已经在文化界摸爬滚打多年,可单从外表看起来,仍要比实际年龄年轻不少。
怪不得这位黄总要用场面话来刺探他。
平日里薛京话少,谈起文学倒是能多聊几句,是最讨厌和这类商界的老油子攀谈的,但此行他与蓟城文化局有言在先,是带着专项指标来的,于是也做出个十二分谦虚的样子,微微笑着,“黄总这是说的哪里话,用文字讨营生罢了,何谈粗细之分?更不敢叫什么大作家了。”
“啧,老黄,要说你不适合参加这种场合呢。张口闭口都是你肚子里那点小九九,和薛老师谈钱就俗了,咱们啊,得谈规划,谈方针,谈咱们绥城风电过去三十五年的发展,谈咱们绥城光明万丈的未来。”
“对对对,赵主任这话说的有水平,中午咱们高低得整两杯。”
“薛老师您有什么忌口吗?绥城别的没有,牛羊肉和白酒可管够。您说什么都得尝尝咱们的塞外茅台。”
“今天给薛老师接风,咱们不醉不归!”
“哎,那是咱们酒满敬人,薛老师可以点到为止。你没看过采访吗?薛老师生活中向来是烟酒不碰的。哪像我们?”
就这样七嘴八舌地听着这些人讲了一路,再吃了一桌牛羊肉,等到薛京再次从昏昏欲睡中打醒精神时,考斯特已经沿着绥城的最繁华的地带转了一圈。
招待宴上薛京推脱不过,气氛使然,也略饮了一小盅白酒。
因为不善饮酒,他状态有些微醺,刚才文化局的赵主任给他介绍了哪些地标建筑他都没记住,不过一睁眼,看到即将沉入地平线的夕阳正在,他倒是被惊了个冷颤。
薛京是土生土长的蓟城人,这些年虽然一直在象牙塔内深造,但为了更好的完成自己的作品,他经常借着找灵感的由头在用一年两个寒暑假前往世界各地游览。
除了公费跟队在国内敦煌,武当山等地考古实习。
他也曾在伦敦万里晴空的街头突然被浇了一身大雨,在巴黎的深夜被戴着毛线帽的持枪少年抢走过钱包。
他看过西西里的海,也遇见过冰岛的极光,但此时此刻,他望着面前宽广无垠的一片苍凉,和在那残阳如血中,正在远处山脉下缓缓转动的巨大风车群,内心突然感到一种别样的震动。
在这里没有天然壮阔的美景,没有富庶繁华的城市带,但在这座几乎被人群遗弃的城镇边缘,在这个曾经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地方,放眼望去,却有成群的,高达百米的三臂风车孜孜不倦地随风呼啸。
这不是古代文明的遗迹,而是现代人类自主创造的工业奇迹。
就在薛京回头准备询问同车人一些风车发电的相关知识时,“嘭”的一声,车头突然爆发一声巨响,紧接着,前挡风冒出浓烟,本在土路上颠簸的汽车戛然停驻。
“怎么回事啊?小金!”文化局的赵主任扶着眼镜往司机的方向探身。
名叫小金的司机挠着头,将手刹拉住,有些尴尬地指着仪表盘回过头对他讲:“不,不好意思主任,车,咱们的车好像爆缸了。”
进入秋天后,绥城的白昼越来越短。
时间刚划过五点,天色已经开始擦黑。
哈月一个小时前骑着电动车在城区里转了四五圈,好不容易在废弃的小学门口发现了正在徘徊的赵春妮。
将一言不发的她安置在车上带回了家,刚一进门,木讷的赵春妮一看到等在家里的大姨,又突然大发脾气,推搡着哈月埋怨她将自己带回家,说什么都要接着出去找自己的猪。
母女俩你来我往拌了几句嘴,再加上邻居大姨拉偏架,赵春妮竟然大哭起来。
她坐在地上,一边用粗粝的手指揩着眼角的泪水,一边呜咽着说如果猪丢了,她也不要活了。
蓬头垢面的哈月没法子,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又再次骑着三轮车出发,顺着赵春妮所说的路线,去找那两头相伴越狱的猪仔。
赵春妮不知道心疼女儿的劳累,倒是在一旁劝架的大姨解开自己的头巾系在她的脑袋上,说是夜里的风冷,怕她吹出偏头痛。
走过了人流量大的居民区,再往前就是一片早已荒寂的农田,赶在日落之前,哈月终于在几颗大枣数下找到了正在啃噬坏果的两头小家伙。
她一看到这两个东西气就不打一处来,也不管猪类是否精通汉语,揪着为首的耳朵就是一顿臭骂。
找到了走失的猪,跑了一下午的哈月终于松了口气。
回程的路上,她驾驶着三轮车开得挺快,但心里想事情并不是很轻松,她在考虑最近是不是又该带赵春妮去一趟蓟城的三甲医院复诊看看病情发展。
赵春妮于三年前确诊阿尔茨海默,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一开始赵春妮对于县医院的诊断嗤之以鼻,认为自己身强体壮,根本不可能得上这种病,再加上母女两人早年便有龃龉,并没有将自己的病情即刻告知女儿。
哈月是在两年前的午后接到那个让她决定搬回绥城的电话的。
跟今天一样,电话是由邻居大姨打来的,但用的是她母亲的电话号码。
那阵子哈月正处于freelance的状态,自己给自己干,往好了说是时间自由,其实就是二十四小时内只要不是在睡觉其余时间都可以进行工作的意思。
前期起步,注册公司加记账报税代办,买域名搭建网站,前前后后花了小两万积蓄。
虽然不是巨款,但回报率极低。
能做的拓客哈月都有在做,甚至恨不得每分每秒都混迹在脸书和ins上给人发DM广告,可是饶是如此,日常接到的单并不多,恰逢小区内出现一名患者,封控期间所有生活所需品的价格连同房租都在飙涨,手中为数不多的积蓄已经非常吃紧,再加注册公司半年来她几乎没有收入,精神状况已经十分脆弱不堪。
见到电话上被存为“赵春妮”那三个字时,她的第一反应是将电话扣过去,让它停止喊叫。
哈月自认为并不是回避型人格,但还没接电话,就已经想象到自己即将面临的训斥。
赵春妮决计不会同情她在蓟城的遭遇,毕业后她理应补贴家里才对,如果哈月胆敢说出自己的实情,她只会说,谁叫你非要去大城市求学呢?还想单干做大生意?丫鬟命小姐心,这些恶果都是她不服管教自命清高的咎由自取。
来电响了两遍,哈月才深吸一口气用双手举起手机,像举着炸弹一样小心翼翼的按下接通。
可是电话那头并不是她母亲那副刻薄冷硬的嗓音。
赵春妮因为深夜穿着睡衣在高速路口游荡而被民警带到了派出所,可是被盘问了整整两个小时,她都记不起自己家到底住在哪里,一会儿她说自己住在一千公里外的农村,家里有两头猪,一会儿又说自己住在本城在小学对面有个小卖部,逻辑混乱,叙述不清。
最后还是民警用人脸识别解锁了她的手机,给最近通话人打了个电话,才搞清她的身份。
而那个最近通话人,就是被哈月称为大姨的斯琴托雅。
不同于赵春妮是汉族嫁给了少数民族的丈夫,斯琴托雅是一名嫁给了汉族丈夫的蒙族妇女,虽然作为邻居她们两个女人没有同样的生活习性,但却因为拥有同样缺少丈夫的生活方式而亲近起来。
赵春妮的丈夫哈建国跟野女人跑了,而斯琴托雅的丈夫则在儿子出生后的第二年因病去世。
这些年两个女人互相扶持,不是血亲,但也有种姐妹之间惺惺相惜的革命情谊。
类似于单身母亲联手对抗全世界。
所以在发生这样的事情后,斯琴托雅便自作主张给哈月打了这通电话,叫她无论如何要与赵春妮冰释前嫌。
不要等到一切都来不及才追悔莫及。
哈月不负所望,当天便打电话同房东退租了蓟城那间与人合租的蜗居,紧接着收拾家当,邮寄行李,次月回到了绥城老家。
斯琴大姨曾不止一次在赵春妮面前夸奖哈月这孩子有情有义,为了母女亲情肯放弃了在蓟城的风光生活,殊不知,哈月自己心里知道,她在蓟城度过的岁月远称不上风光,相反无论在金钱和感情上她一直长期拮据,之所以会回家,除了母亲生病的缘故,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这个蓟漂在蓟城挺不住了。
而“孝顺”也成了一个为自己打退堂鼓的冠冕借口。
但这并不代表她对母亲的病不上心,这两年期间在她的坚持下,赵春妮一直在积极服药治疗,脑部病变不能逆转,但发展的速度也被抑制得很好。
可是眼下这种情况怎么说服她妈再去大城市做一次检查,估计又是一场口舌之战。
赵春妮健康时就是个守死理的人,小方面,她讨厌智能手机,厌恶网络购物。相对的,她也从不屈服时代的转轮,她这根硬骨头,得了病便是是医生最讨厌的那种病人,她不信现代医学和造影技术,她只信自己。
当初蓟城的医生说她这种病必须实时随访,可她却当场指责医生是想骗她多做检查项目。
不过哈月的思虑很快就被前面路上冒烟的面包车给打断了。
小地方,街里街坊都认识,她一眼就盯到事故车的车牌号,那是邻居大姨的儿子金振梁每天都在开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