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振梁比哈月小两届,学习上没有太多天分,高中毕业后便早早参加了工作,为人是个热心肠,在外名声不错,好兄弟遍布整个绥城,这些人都愿意亲切地叫他一声金子。
哈月也不例外。
金子婚后托老丈人亲戚的关系在市文化局做临时工,工作内容就是替领导开车,活儿不算太忙,工作时间灵活,平日里如果闲了,公家车也就算是他个人的半辆私人车。
只要超标的油费自理,文化局的领导并不会过问许多。
果然,哈月没认错,她拉着两头猪行到车跟前捏住刹车,眼看她的邻居金子正点头哈腰地冲着车上下来的数人解释着什么,满脸陪着小心。
几个男人高矮胖瘦形态各异,脸上都染着红彤彤的酒气,其中最高挑的那个男人身穿一件鸦色的大衣,下摆过膝,手指皙白,正背对着她,看不到脸,但从同色系的裤管和皮鞋观察着,估计内里穿得是成套西装。
绥城少见这样时髦的打扮,这里公交车班次很少,大部分人出行都是骑电动,风吹日晒,所以衣服也都是方便行动的款式。
秋末初冬,薄棉的短夹克是最佳选择,最好还是滑溜溜的防水材质,再配上一条颜色深到看不见油渍的牛仔裤,就像哈月今天穿得这样。
哈月这两年呆在绥城,也患上了网络上所说的潮人恐惧症,只是瞟了一眼穿大衣的男人便耸肩移开了目光,并没多想,立刻朝着金振梁打招呼,询问他要不要自己帮忙。
其实金子已经在十分钟前拨打了熟识拖车的电话,绥城文化局常年经费紧张,这辆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的丰田考斯特并没有购买商险,没有商险也就意味着没有附加免费的道路救援,电话里,对方声称自己要从四十公里外的地方赶来,所以服务价格不得小于四百。
金子刚开口还了几句价,旁边的赵主任就不干了。
他蓝光眼镜片下面的双眼一吊,耳提命面地在金子旁边告诉他,千万不要傻乎乎地被人敲竹杠,他们车上坐的可都是绥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岂能是对方一个拖车司机可以糊弄的。
二百块,多一分钱,文化局都不会出,摆个臭架子,爱来不来。
赵主任本意是在薛京面前涨一涨自己的官威,虽然嘴上老师长老师短,但薛京毕竟年纪不大,刚才饭桌上,薛京那套矫揉造作的客气劲儿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回到车上,更是开始闭上眼睛休息,他是不胜酒力身体不适,外人看来那叫故意假寐,大有一副懒得和他们这些乡巴佬废话的模样。
赵主任多年前同样是蓟大硕士毕业,不过不同于薛京这种根正苗红的蓟大人,他本科是在绥城附近念的,双非院校,处于学位鄙视链的低端。
高考失利后,当时年轻的小赵本来以为自己只要能考上985的研究生,就能完成学涯逆袭。但没想到蓟城那些势利的用人单位根本不在乎他的硕士学历,一看到他的本科出身,就皱着眉毛直摇头,满脸歧视。
那时候小赵已经不小了,他咽不下这口气,干脆开始刻苦考公,上岸花了两年,后期进入单位,少不了尔虞我诈的职场争斗,自然也吃了不少苦头才当上了绥城文化局的科室主任。
这样一位蓟大的前辈赵主任,对学历资质异常敏感,自持好歹虚长薛京几岁,对方应该给足面子。
他敢叫一句老师,薛京居然也敢一口答应下来?真是胆大包天。
再加上遇到爆缸这种倒霉事,赵主任这会儿皮笑肉不笑,眼睛下面的肌肉狂跳,就好像他生平所有的不遇,都是由薛京这种天之骄子给他带来的,心中大有阶级斗争的愤懑。
谁知道托车司机才不睬他的威胁,不等金子再缓和几句,直接把电话挂了。
就这样,买卖没谈成,金子还白挨了一顿骂,赵主任一肚子不满无处发泄,干脆拿个小司机开刀,先问他平常是怎么维护车子的,难道以前开出来的汽车保养收据都是弄虚作假?说到气急,双手叉腰问他小子还想不想干了。
周围人都看得出这不是几百块钱缘故,除了正在试图用手机软件打车的薛京都跟着周边打圆场,让赵主任消气。
以薛京的性格,理应是可以劝上一句的,可此刻他酒气上头又被风吹了一过,太阳穴突突得痛,唯恐再不回酒店休息,怕是要感冒风寒。
健康的身体是完成工作的本钱,他必须先保护自己的本钱。
哈月这一声叫,反倒是让薛京动容了,他有种看恐怖片即将碰到jumpscare的预感,没回头,但几乎是应声将手机塞进了大衣口袋。
他心脏有些浮起的慌乱,侧身一把用手握住了赵主任右手,紧紧地将赵主任拉到自己身前,郑重其事地说:“主任,学长,您消消气,咱们也算好事多磨,当急忙的还是先叫拖车过来,天气也挺冷的,是吧?实在不行,这钱我来……”
可惜他这个“出”字还没从嘴里蹦出来,后面那道女声非但没有知趣地远离他们这群人,反倒是越加近了起来。
金子实在,他深知绥城客流量少,并没有跑网约车为生的司机,何况他们爆缸的地方偏僻,出租车一年半载都不会过来一次,一听后面薛老师说天气冷,他直接招呼着哈月拜托她道:“姐,你看我们这车坏了,拖车还要半小时才来,我能等,但贵客不能等,你帮我带几个人先回城里行吗?”
哈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电动车,后面两只半大的小猪紧紧靠在一起,正在哼唧,但她旁边的长条座位上还有余量,立刻答应下来,“当然行,但我后面拉了猪,估计也就能带一位,而且车跑了一下午,电也不满,要走的话就抓紧时间吧?”
“行行行,不用太远,就到能打到车的拐角楼就成。这边实在没有车。”
金子和哈月说得热火朝天,三两句就决定了这群人的处理办法。
传到声音的空气越来越稀薄,也就意味着背着身的薛京用耳朵把他们之间的对话听得也就越来越清楚,如若两分钟前,他对类似哈月的声线有种本能的排斥反应,那么现在,他已经完全确定了,这不是电影内的恐怖预警,这是真实发生的惊悚桥段:他身后正在跟司机聊天的女性,就是他前女友本人。
他那个化成灰也能被他认出来的前女友,哈月。
薛京刚才那点上头的酒气已经彻底醒了,仇人相见本该分外眼红,但好在他多年来已经在各种访谈中练就出了一副扑克脸,愣是对着身边的车窗变换了几种脸色使自己平静下来。
后面几位还在商量大家的去留。
最终决意将这个与猪同行的珍贵名额让给薛京。
“赵主任,您看,要不让薛老师先走?他穿这么少,可能受不了冷。”
“嗯。”赵主任长吟一声,刚才被薛京亲切地握了一回手,再叫了一声学长,心里已经受用不少,对司机的每句话都表示赞同,回过头很是熟络地拍一拍薛京的肩膀,将尊称换成了你。
真有种把他当做自己后辈的照顾。
“小薛啊,那你就先走吧,回酒店休息休息,明天咱们局里还安排了上山采风。你可得保存体力。后天广电旅游那儿还有艺术创作指导专题会议,与会人员可不少,有来头的,你不能缺席,必须参加。”
哈月在一米外,听到薛老师这三个字时,眉头跳了一下,她稍稍眯起眼睫,再次专注地细细查看起了这位“薛老师”的背影,突然,后背刮过一股冷风,猪仔被冻得大叫几声,她竟然发现面前这位“薛老师”的形态竟然处处都透着些熟悉。
那几根袖管中露出的半截冷白的手指很熟悉,那颗尺寸偏小的长满浓密黑发后脑很熟悉,就连那人的看起来很美观的耳朵都令她觉得很熟悉。
熟悉到,如果不是她还有理智尚存,几乎要认为她那个经常出现在网络流量号上的前男友如命运版赫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脑中一旦冒出这种念头,哈月就迅速将这种熟悉感通通否定。
拜托,人家薛京是什么成分?
是个会上网的人都看过那些年火爆全网的营销通稿。
“百万册畅销书作家”,“蓟城小胡适”,“受到人民网赞赏的青年男作者”,“成功打破严肃文学和青春文学壁垒的先驱者”,这些专属薛京的名头真真假假,眼花缭乱,只多不少。
昔日和她挤在一张床上,头贴着头研究西餐厅团购券怎样才能叠加优惠的薛同学现在已经今非昔比,先不说他长得有多好,家里条件怎样,数数手指去年他硕士毕业,远到了可以和异性领证的法定年龄。
新中国于1949年取缔包办婚姻制,自由恋爱势必带来市场效益,他这种有学识有长相又有钱的类型在七十三年来一直都是婚恋市场上的硬通货,无论他的性别是什么,都没有不被异性疯抢的道理。
不用想,再加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艺术家滤镜,肯定有大把崇拜他的女孩子愿意做他的终身伴侣。
即便他真的像报道中写的那样:独爱文学,孑然一身,不考虑个人感情,那这个时间点也一定早就启程去到遥远的国外,攻读文学博士项目了。
赴美项目对他来说很容易,但是欧洲国家也不错,总之,薛京手里的选择可太多了,每一样都是最优的,她老家这种鸟不拉屎的破地方绝对不在备选。
绥城不是文学气息浓厚的地方,这些年子弟学校相继并入市内的正规军,但学校少了,市中心内的两所小学和一所中学却仍然保持着下跌式的入学率。
高年级师资严重流失,她听金子八卦过,今年初升高的升学率还不到百分之五十。
绥城唯一一家新华书店也只有半个店面大小,主营辅导教材和推荐读物。
脉络类似于神只会降临在信徒众多的地方。
这里没人读小说,经典文学还勉强在书架上落灰,畅销书更加不会被上架,没有读者追捧,自然也不会出现作家这种玩意儿。
哈月像被雨水湿了耳朵的小土狗,晃了晃头,将没有效用价值的浪漫全部从头发中甩出去。
这人不是薛京,也不可能是薛京。
四年前提出分手时,哈月就已经充分觉悟过。
他们二人门不当户不对,本来就是两条不会相交的平行线,毕业前长达768天的恋爱也完全是始于一场见色起意,分手才是命中注定。
直到现在还在时不时怀念起薛京实属是她的过错。
她真的需要改正这个喜欢把初恋当做青春分泌物一同回忆的缺点。
就在她努力对着这位贵客的后脑勺挤出一个无害的笑容时,薛京把脸扭过来了。
显然,老天爷决定在今天跟她开一个不那么友善的玩笑。
对面这位“薛老师”就是她的那个“薛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