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天气差,街上没人,生意冷清,哈月正好趁着空挡在店内理货。
以前小卖部的生意全靠赵春妮一个人开着三轮车去批发市场进货拿货,她一个人的精力有限,又非常不善于和人打交道,所以尽管吃苦受累,亲力亲为,但小卖部所贩售的物品类目只局限于小孩子喜欢吃的那些零食和玩具上。
自从哈月经手小卖部后,她就主动在批发市场内寻求了几个经销商,敲定了合作,将零食玩具的类目精简,注重补货电厂工人会消费的物品。
从生活用品到副食粮油,所有商品定期会有经销商的员工开车到店里来补货。
年初开始,她办理了酒类经营许可证,固定从一家饮料酒水批发商进货。
来店买啤酒的客人多起来,再加上为了拿到每个月两百块钱的柜台陈列费,定期哈月会接受厂家的要求,对柜台上的酒水进行变更摆放。
上午,啤酒厂家出费用做了一笔价签和海报,来店里换陈列,哈月就在柜台后面清点货物的数量,顺便退回之前滞销的临期商品。
下午,店里卖的最好的洗脸盆和牙刷都没剩几个了,她给五金商发了个微信,告诉对方都需要什么产品,但对方久久未回,打电话过去一问,原来是家里老人摔断胳膊,老板在医院照顾,暂时没办法送货。
于是哈月关上店门,在狂风大作的天气里,亲自开三轮车去批发市场走了一趟。
和五金商的老婆聊了会儿天,饭点前哈月回到了春妮小卖部,把三轮车后面装着的十几箱货陆续搬进了店内。
等到干完所有琐碎的活儿,她拧开自己的水杯,喝了一大口凉白开,全身舒爽。
今天她的心情很好,干完一整天的活儿,头发里被吹得全是沙子,连指甲缝内都挤满了尘土,但她还腾出功夫坐下来,戴上耳机听了一会儿自己喜欢的音乐。
耳机里正在播放乐队翻唱版本的《初恋》,歌词写“我一夜失眠,影子心里现”,不过现实相反,昨天短暂一聚后,她的初恋在上午给她发了一句“安全到家了吗?”后,便重新安静了下来。
哈月觉得,自己和薛京如今背过身,互相招手的礼貌已经是最佳的结局。
过了今晚,薛京和她也可以正式道别了,她心里没有怨怼,一片平静,她很欣慰。
现在他应该坐飞机了吧?昨天晚上从酒店回家的路上,她用手机查了一下从临城回蓟城的航班,最近疫情反复,从蓟城往返边疆的航班数量急剧减少,最近三天里只有一趟回去的航班。
希望他一路平安,在蓟城鹏程万里。
打了个哈欠,哈月肚子里有些饿,捏着手机起身,歌单已经切换到下一首。
她脚步轻快,走到货架边,找出一袋日期不太好的泡面,隔着包装袋几下捏碎面饼,然后打开撒上半包调料。
这是哈建国教她的吃法,哈月隐约记得,小学在和父母彻底分床睡之前,哈建国曾遭遇了一次当地企业的裁员潮。
那年他在再就业上屡屡碰壁,游手好闲之余,重新动了开始做生意的想法,他想在哈月的子弟小学门口开家文具店。
但已经陪着他在婚前经历过一次生意失败的赵春妮坚决不同意他挪用家里的积蓄,她说那些钱是拿给哈月上大学的死期存款。
夫妻俩因为意见分歧吵了许多次,赵春妮态度刚烈,最后还是哈建国妥协,答应赵春妮不会再提起下海经商的想法。
赵春妮那时候有一份在当地大型超市做促销员的工作,新上任的主管并不喜欢她,所以除了朝九晚五,她还经常被迫加班。既然哈建国暂时没有工作,照顾女儿生活起居的任务自然而然的,就交到了他的手里。
但哈建国就像大部分年轻的父亲的一样,他既不会做饭也不太会为女儿梳理头发。
周一到周五哈月经常顶着乱糟糟的马尾上课,被赵春妮骂得太多,哈建国直接在一次接哈月放学回家的路上,骑着二八自行车带着女儿拐进了理发店,把她的头发一刀切成短发。
至于吃饭方面,哈建国是能凑活就凑活,上学日,他几乎都是去市场买熟食和凉拌菜回来给女儿吃。周六周天,父女俩就在街上寻找彩票店一坐就是一整天。
哈建国研究彩票研究得太入迷,没时间带哈月下馆子,就从隔壁的小商店买两包方便面,和女儿一起干嚼。
除了干嚼方便面外,哈建国还教给她花生米和豆腐同时放在嘴里吃,能品尝出猪肉火腿的味道。
哈建国在哈月记忆中就是这样,与其说是一位父亲,更像是一个浑身不着调的大龄朋友。
哈月那一年吃了太多的方便面,也在彩票店写了太多本作业,不过皇天不负有心人,哈建国在苦心钻研下竟然真的中了彩票。
三等奖,两千八百元,他大手一挥,眼睛都没眨一下,用来给女儿买了一张单人铁丝网床。
哈月坐回柜台,右手举着方面便的包装袋啃,另一只手接着从口袋里不时掉出方便面渣。
当年哈建国走后,赵春妮迫于一个人带小孩不能朝九晚五上班的窘迫,真的花掉了哈月的大学基金开了如今的春妮小卖部,而小学生哈月没有因为以后能免费吃辣条而开心,她每天晚上躺进被窝里,用手指扣着床边的铁丝,都会闭上眼睛默默流泪。
那时候她还小,总觉得哈建国之所以会出轨,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如果她能不那么顺从,言辞拒绝陪父亲去彩票店,那么他爸爸就永远不会中彩票。如果她没有索要那张属于自己的床,那么他父亲也不会跑到家具厂,和老板的妻子进行婚外情。
不过这种想法只能困扰小学生,哈月自从上中学开始就不这样认为了。
因为她开始相信,她的父亲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赵春妮口中的人渣,他从来没有爱过女儿,也没有爱过妻子,他自私自利,根本不会爱这世界上的任何人。
一切令她怀念的过往都是一场海市蜃楼。
人从出生开始就被设定了结尾,而哈建国的角色,从来都不适合从一而终,所以她父母的婚姻从开始就已经走向了灭亡。
她没有做错任何事,非要说有人做错,那也是赵春妮在婚前没有识人的慧眼。
人应该有自知之明,所以她未来也不该找一个各方面条件都比自己优秀的伴侣。
宿命论可以让青少年迅速与过往和解。
哈月从那时候给哈建国贴上了不可救药的标签后,就再也不会避讳任何可能会联想起他的瞬间。
偶尔干嚼方便面,味道也不是特别癞。譬如现在,她吃得津津有味。
不过很快,她惬意的休憩和用餐就被一阵急促的视频邀请打断。
拨通视频电话的人是娄志云。
她于周六才拒绝他的追求,不过二十四小时,他便重新发起进攻,这似乎不合情理。
她连他的文字消息都懒得读,怎么会想要和他进行视频通话呢?
这是什么天煞的无效沟通。
被哈月拧眉拒绝后,娄志云锲而不舍,又发起了语音电话。
接连三次拒绝后,哈月对着垃圾桶拍掉手上的食物残渣,深吸一口气,打字时还在保持着相对礼貌的态度。
“请问什么事?”
对方丝毫不客气,文字虽短,但充满令人不适的强硬,“你接视频,我有话跟你说。”
“不好意思,不太方便。有事打字就可以。或者说还有哪次你买东西我又找错钱了?”
后一句话是反讽。
哈月刚才吃下去的那些方便面此刻在胃里硬成了一团,直往喉咙上反,她嫌恶地喝了一大口水把恶心的感受咽下去。
没想到对面的人竟然还在继续发送不礼貌的消息。
“你有什么不方便的。”
“现在又不是半夜。”
“你到底在装啥纯?”
看到最后这句话,哈月脸上黯白分明的眼珠已经有离家出走的冲动,以往那点对娄志云无感的情绪已经彻底变成了抵触,态度也开始变得直白,“你吃错药了?”
很快,娄志云给她发来好几张夜里拍的照片,地点是木兰街,而远处在一边走一边看手机的人是她。
“咋了,这个不是你?你不是说你不谈恋爱吗,意思你就只喜欢半夜和人去酒店睡觉?要是这样也算我一个啊,还是说你卖这个也要钱,你说个价。我看你值不值。”
哈月没来得及打字,他又发来一条。
“你这种女的我见多了,不就是喜欢贴有钱人?”
“拜金女!你夜里送货上门别人给你多少啊?”
怒火从脚底蹿到天灵盖,哈月想都没想就对着手机语音输入,“对啊,妈的,谁不喜欢有钱人,而且人家不仅有钱还长得帅,身体素质还特别强,我喜欢得爱不释手,硬贴也要和他好,怎么样?倒是你,脑子不需要就捐到医院去,别大白天就犯病,跟个愣怂似的听不懂人话。”
“好声好气和你说,你他妈还蹬鼻子上脸是不是?你活腻了?”
哈月声音忽然变得高亢,凶悍的气势好像水浒传内卖人肉包子的孙二娘,“眉横杀气,眼露凶光”。
发完消息哈月又迅速保存了对方在大街上偷拍他的截图,告诉他再骚扰自己就把他在大街上尾随自己的事印成大字报贴到他单位去。
单位不管,她就报警。
警察也不管,她就找几个精壮的街坊邻居一起到他居住的宿舍里堵他,逢人就问那个半夜尾随妇女的娄志云住在几号楼。
总之娄志云最好认清,试图让她自证清白是不存在的,她才是那条不要脸皮的地头蛇,小城镇里头,人言是可畏,但光脚的永远不怕穿鞋的。
这里没有绝对的权力制裁链,一无所有躺在地上耍无赖的人总是能得到实惠。
要不老人总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呢?她就是那个刁民!
等到娄志云被她强横的态度吓慌了,开始后怕地解释自己只是一时不忿,气昏头脑,她直接把娄志云的微信拉黑,退出微信,她又到通讯录里把对方的电话也拖进黑名单。
以示自己的小店再也不欢迎他的光顾,再见到他一次,她隔着十里地就要扯着嗓门大喊强奸。
做完这一切,刁民的好心情没了,哈月捧着吃了一半的方便面,双眸惆怅地瞅着窗外的天气,估计晚上也不会再来客人,也失去了继续呆在店内的耐心。
收拾了一下店里的垃圾,票据,她锁门前戴上口罩防风镜还有帽子,在漫天风沙之中把自己裹得像个小土豆,骑着电动三轮车提早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