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娄志云的破事儿很快被哈月忘得一干二净,新的一周,哈月开始寻找可以照顾赵春妮的住家保姆。
尽管在几家家政服务中心都留下了自己的联系电话,并且积极在同城网站上发布了招聘信息,可是符合用工条件的保姆还是少之又少。
绥城的家政服务行业管理杂乱,应聘人员鱼目混珠。
很多来绥城务工的保姆比赵春妮的岁数还要大,并且患有高血压高血糖等慢性病,只能做一做简单采购和家务,并没有任何照顾痴呆患者的经验,恐怕就算现在聘用,以后也难以应付赵春妮的病变。
再加上被小卖部的生意捆住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哈月忙得晕头转向,所以,直到周六,薛京和赵主任结束临城的会议,哈月才发现对方并没有回到蓟城。
上午,哈月找休息的邻居曹小雨帮忙看了会儿店,一大早跑到绥城医院寻找专业护工。
从咨询台拿到了护士推荐的几个联系方式,哈月依次在微信上搜索了一下清单上的手机号,为了预防母亲神志不清时遭受侵害,她首先剔除了所以异性护工,然后注明来意挨个添加女性护工。
做完撒网工作,暂时还没有护工立刻回复,哈月揣起手机一抬头,竟然看到不远处,薛京正在一楼大厅的自助机前打印报告。
绥城医院面积很小,所有设施都紧紧巴巴的,两人之间只隔着三块瓷砖的距离,哈月看到薛京,薛京也侧目看到了她。
戴着口罩,四目相对,哈月眼皮一跳,直觉这种见面有些唐突,但还是走到他旁边,吞了一下津水尽量做出个眸光和婉的模样,“你怎么在这儿呀?”
这一周未见,绥城的气温直线下降。
今天哈月穿半高领的摇粒绒外套和灯芯绒的长裤,衣服裤子都是肥肥大大的,整个人像只毛茸茸的棕熊。
她额发凌乱,应该是戴过头盔,被压松的高马尾的发圈上还缀着两颗粉色的硬糖,那头绳有些被阳光晒变色了,看起来是小卖部的滞销品。
薛京从那抹粉色收回目光,抽出打印机下头的体检报告,也自然而然地接话,“体检。”
“啊?”哈月忽得紧张,不顾社交距离,踮起脚尖往他手里的体检报告窥了一眼,语气担忧,“你身体不舒服吗?怎么突然在绥城体检,这几天生病了吗?”
“嗓子不舒服?还是发烧?你有测核酸吗?我听顾客说最近中小学又停课了,好像是发现学生之间有传染病例了。”
“你有打三针疫苗吧?”
虽然疫情已经肆虐了两年多,但今年的形式看起来格外吓人,小道消息,最近医院里收治的发烧病人明显比去年一整年都多,鹤唳风声,很多居民之间都在传绥城近期要封城,不少来城里打零工的村民都提前辞工回老家了。
哈月身体素质好大概是没关系,可薛京虽然有钱有颜,在她眼里是体弱多病的弱书生类型。
哈月说着,有点想伸手去摸薛京的额头,可是手刚从袖口里探出来又赶快缩回去。慌乱中话越来快,像搅乱的磁带,连从脑子里过一遍的机会都没有。
无论怎样,哈月还是富有东道主精神的,并不希望薛京在她的故乡生病。
“是那天累到了?”
哈月话毕小脸一红,指甲有点痒,在裤兜的位置用力悄悄挠了两下。
对面薛京也没好到哪去,还没回话已经被自己呛到,“咳咳”了两声,才清了清嗓子转头浅剜了她一眼道:“多谢关心,但没必要,我一条腿还没跨到棺材里。”
“周一去安监局申请考核,要用近期的体检报告。”
“哦。哈哈,这样子。”哈月干巴巴地笑了几声,和薛京一起走出医院大门,到了只能容一人通过的门槛,薛京还是走在前面,出去后主动让到旁边,掀开门帘让她无碍通过。
哈月照例说声谢谢,侧身时,回头问他:“那你下周回去吗?”
“我以为你上周就走了呢。”他是说过只呆一周。
上周他们之间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她告知对方自己已经安全到家,并祝对方回程顺利。
薛京没有回复她的消息,她也没再主动打扰他。
他们之间的互动,对话,犹如晚风骤起,再停,一切都很和谐,充满辉光普照的人文关怀。
前尘往事罢了,已经不需要哈月特意用拉黑,删除,这么极端的方式才能斩断两人的可能性。
一切尽在不言中。
“下周还不回,工作临时有变。”
原来是这样,没想到薛京现在的工作日程还挺忙的,除了她看到的那些出版作品,他还在做着很多公众看不到的事。
哈月点点头,没有意愿刺探对方工作的事,没再多嘴。
两人并排走下楼梯,中间始终隔着一段有效的安全距离,不像男女朋友,更似不怎么熟悉的同事。
停车棚下小雨借给哈月的小电动车还在冷风里瑟瑟发抖,出于待客之道,再次分别前哈月问了一句,“那你怎么走?打车吗?主要这车太小,要不我送……”
她尾声故意拖着长音,希望薛京可以体谅她的不易,但薛京没谦让,他站在那段安全距离之外,用他那双看起来很美观的眼睛真挚地望着她道:“好,那麻烦你了。我回酒店,下午还有约。”
今天是休息日,街上骑电动车的路人不少,从医院出来,哈月汇入主路,成群的电动车像是海中翻滚的银鱼,你追我赶地从红绿灯路涌过。
但几个路口下来,只有哈月被落在最后梯队。
粉色的小电驴在柏油马路上拧足了档位,但行驶速度依然不是很快。
因为上面驮着两个个子都不矮的大活人,离谱得像是发癫的成年人硬要骑童车。
哈月上车前把唯一一只头盔拿给后面的薛京佩带,自己在前面被冷风吹得龇牙咧嘴。
车子路过减速带,速度更慢了,一阵猛烈的颠簸,薛京的声音从后方贴着她的脖子钻进耳膜,说他没有眼色吧,但他还挺规矩地事先询问她,“哈月,车有点晃,座位太小了,我可以扶一下你肩膀吗?”
“不可以也没关系。”
哈月小声“切”了一声,腹诽您老人家还知道这车座小,但建议是自己提出的,又不可能真的让他摔死,于是只能说好。
可是薛京的右手刚碰到她的肩膀,柏油马路上又冒出一个大坑,哈月一个急转把,薛京措手不及,手指捏住她的衣服,差点将她肩膀的绒毛揪秃。
旁边站起来蹬自行车小学生快速超车,绕过去的时候还回过头冲着这两个笨蛋做着鬼脸放声大笑。
哈月当即冲着前面喊了一声:“喂!你笑什么笑!有种过来。”
档位快要拧烂了,还是追不上快速离去的小刺头,再回过头,哈月朝始作俑者吼:“行了行了,你抱着我腰吧,扯我衣服干嘛呢?我今年才买的!给我揪烂了我还得花钱补。烦人。”
“哦。行吧。”
平白无故,突然被教训了一顿的薛京坐在后座啼笑皆非,好好领了骂没回嘴,伸手从后面用胳膊环住她的腰。
宽松的外套被胳膊挤压成薄薄一片,十指交扣,像是圈了一道束腰。
薛京今天身上又喷了新的香水,味道闻起来很干净,柠檬做前调,掺了些甜柔的茉莉和雪松,为了配合具有少年感的设定,他还穿了新衣服,整个人的基调都是奶白和天蓝的。
今天选美先生的精心打扮是有用的。
哈月确实太久没在头脑清醒时和异性如此近距离接触过了,她甚至忘了,她的腰线上遍布敏感的神经,她的嗅觉也很中意薛京身上的馨香馥郁,胸膛里那颗破心脏从他贴过来开始便不听使唤地乱跳。
可是她心脏越轰鸣,周身就越烦躁,痒意在末梢神经到处乱窜,从指尖跑到脚底板,连带着,她脸颊滚烫,发丝都在冒烟。
神经病啊?谁去体检要喷这么多香水,他是把卖香水的人给打死了吗?
抱这么紧干什么?那天不是已经手把手教她弥补过了吗,做男人小肚鸡肠的,这会儿还不解恨,是要把她揉碎不成?
哈月越骑越气,碎发随风竖起,好像动画片里暴躁的恶龙,终于开始肆无忌惮地动嘴喷火。
胸膛贴着后背,薛京能听见哈月的所有嘀咕,她嘴像机关枪,在口罩下面絮絮叨叨地骂他,无外乎是嫌他长得太高,给她的驾驶造成极大的风阻。
又说他怎么好意思真的坐车,她不过是客气客气罢了。
每一个论点说到最后,她总要加一句:“薛京,你是真的烦,知不知道?”
薛京搭着眼睫,视线里是被无限放大的哈月的侧脸。
那天去开会的路上,金子在薛京的有意铺陈下,讲了不少哈月小时候的英勇事迹。
在金子的主观描述中,哈月从小就极霸道,在小学三年级之前一直是他们家那一带让人闻风丧胆的孩子王。
所有绥城小孩子偷鸡摸狗的事儿,都有哈月一份。
春天,她课间用矿泉水瓶抓毛毛虫爬到树上给小鸟喂食,吓哭同班女生,夏天,她在脏水渠抓蝌蚪回家养出几十只癞蛤蟆满院子乱跳。
秋天,她逃课带着小朋友在野外烧干草烤地瓜差点引发火灾,冬天,她拆了家里过年要用的鞭炮和男孩子比赛谁敢用手拿着放。
在金子嘴里,哈月儿童时的形象简直就是大闹天宫的孙悟空。
天不怕地不怕,比男孩子还要野蛮。
不过后来,泼猴突然有一天就被压到了五行山下,被迫戴上了紧箍咒,变得非常知书达理,温文尔雅。
至于原因,金子言语不详,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薛京推测着,哈月在那个时间点经历了很大的生活变动,也许是父母离异,也许是亲人过世,再或者是,她幼小的精神突然遭受了来自外在的重压和侵害。
而哈月到底在他未曾涉及的岁月中经历了哪一种伤痛,他不敢往下想,同时薛京非常希望自己的分析是错的,哈月只是女大十八变。
因为这样的话,心里上就能对那天自己苛刻待她的行为感到好受一点。
眼下,哈月的侧脸从来没有哪一次如此鲜活过,皱起的眉眼,倔强的鼻梁,到她口罩下不停埋怨的嘴。
还好,哈月内心那个淘气叛逆的野孩子分明还在,薛京无意中拆开了属于哈月的时空胶囊。
她是这样,因为她本该是这样。
他不理解她,只是因为他还没有得到完全对等的讯息。
心意沉淀了一周,但薛京内心的情感反而沸腾得更彻底,一旦不再压抑自己的感受,他大概开始失去理智,直觉此刻哈月骂他的样子都是十分的伶俐可爱。
如果说上学时,他爱上的哈月不过是她的一部分蛇蜕。那么现在,他被给予了一个机会,可以探索她的全部人生。
他可以在这个她生活过的城市,重新看她看过的云,重新走她走过的路。
这简直是初恋重逢的终极荣幸。
小电驴停在路边,薛京长腿轻轻一抬就跨过了车后座,他解开头上的粉色头盔,递给哈月时没有松开力道。
等到哈月扯了一下,觉察到他不肯放手,抬头不加掩饰地狠狠瞪他,他才耸肩讲了句抱歉,松开了头盔,薛京低头看了一下右手腕上的手表,非常轻描淡写地问她:“要上来吗?”
“我差不多还有一个半小时才到约定时间。”
没听到哈月回应,他口气更软。
“不用担心我,上次也没有很累。如果累我会说的。都是熟人。”
怎么会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说出这种污言秽语的啊?
就算他们是男女朋友的阶段,薛京也不至于这么食髓知味,他少有激进地索取,总是安静地等她要求,他从不主动喂她喝茶,无论行至哪一步,哈月说不,他就停下,十分具有绅士精神。
哈月这会儿在口罩下惊讶地张大嘴巴,眼珠滴流乱转,上下左右看了他半天,最后露出一副可怜前男友被色鬼夺舍的表情。
果然,男人有钱就变坏,人到中年是流氓,她昔日的白月光还没进入壮年,已然变成了如此顽劣的酒肉之徒,不加节制,令人不齿。
还好她多了个心眼,携带了安全措施,她可不想在奔三时因为一次冲动而患上传染性疾病。
大作家真的要注意身体才是,搞创作已经耗费心血了,别再弄得身体透支,猝死才好。也就是她那天道歉的初衷并无恶意,但凡她进酒店时心存勒索,事后拍几张薛京睡觉的私密照片,那他以后的事业可就算完啦。
这年头人设崩塌的名人可不少呢。
出于好意,哈月本来还想在男女道德方面规劝薛京几句。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也不可无。
末了,想到人家现在到底怎么过生活和她并没关系,还是闭上嘴巴,戴上头盔,在用眼锋把前男友射穿之前保持着镇静道:“还是不了吧,大白天的,有伤风化。小地方,人多眼杂,您多理解。”
“好。”
薛京充分尊重她的意见,接受拒绝也消化得很快,似乎刚才他提出的问题跟你到底要不要和我一起吃口香糖般单纯,他在一片明媚的阳光里朝她颔首,面上还是一团和气,眸光里头有几分她没察觉到的欢喜。
“那回头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