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曹小雨工作的辉煌打印店昨天临时接到一笔大订单。
开发区新筹备的文人故居预计月底正式开工,而开工仪式前,开发公司预备在建筑工地外制作一圈广告围挡。
按行业标准规则来讲,为了省事儿,这类广告围挡基本由一家广告公司操刀,内到轻钢龙骨,石膏板的施工监理,外加宝丽布喷绘,安装,打包招标。
价格虽然不是那么实惠,但胜在验收对接都很方便,由广告公司统一跟进管理。
起初,投资文人故居的老板在下属的游说下也是这么做的,不过等到龙骨施工完毕,到了制作喷绘布这个环节,负责广告对接的营销主管突然被下属匿名举报:利用选择广告公司的便利职权,拿了合作方的两成扣点。
整套围挡再加上亮化,本来就是十几万的费开销,谁知道光是中间人就从中克扣了两万元。
如此一来,被敲竹杠的老板深感愤怒,当即止损,开除相关人员,除了已施工的龙骨折价付费外,为了最大程度追回损失,项目经理火上眉毛,急忙在绥城市面上询价所有喷绘布。
而辉煌打印店报价的一平方八元,是其中性价比最高的选择。
虽然是大订单,但曹小雨要做的工作其实很简单,广告图已经由上一家公司制作完毕,曹小雨就如同平时帮学生们打印学习资料一样,稍微调整一下版面,按照实际龙骨尺寸设定PS画布大小即可。
少的填充背景,多的直接裁掉,不需要太多技术。
可今天上午选好了喷绘布的型号,和工厂排好单期时,曹小雨突然发现,上一家施工单位给他们的喷绘布尺寸是错的。
图形在印刷拼接上有很明显的误差。
几经追问,对接人因为没赚到预计费用互相推诿,使下绊子,最后事情败落直接将她拉黑。无奈下午工厂就要安排印刷,老板只有关店,开车带着曹小雨到施工现场测量围挡尺寸。
而这一测量不要紧,穿着高跟靴的曹小雨不甚从松散的脚手架上摔下,直接磕破了脑袋,被送进了医院急救。
事发时金子正拉着文化局的局长在八百七十公里外的地方出差,没办法立刻赶回绥城,虽然他马上通知了小雨的父母赶往医院,但左思右想家里人年纪都大,口齿不清,大概率只会添乱。
医院还得有个明事理的人。
他本来把电话已经拨给了给哈月,可是还未接通又重新挂断,他哈月姐自己家里也有个病人,动不动就搞失踪,再加上他妈是个急性子,金子在没确定小雨的状况前,不想惊动太多人。
金子的朋友是多,通讯录里的哥们弟兄有几千个,可是到了关键时候,他一页页翻,又觉得哪个人也指望不上。
焦灼了一阵,他实在担心得没办法,于是厚着脸皮打电话给薛京,希望他可以代替自己先去医院看望一下自己妻子的情况。
毕竟薛京是他认识的人里,看起来最聪明的文化人,应对紧急事件反应力总要好些。
情况危急,薛京没有推辞,电话还没挂断就打着方向盘快速倒车前往医院,路上还找了家银行从卡里提了三万块现金装在身上。
上次他去体检的时候就留意过,绥城医院连乙等都不够格,收银系统落后,到现在还没有开通电子支付的功能,他体检时为了缴费,专门走路到对街的烟酒商行,以买东西的甜头和老板兑了几百块现金。
现在国内很少用得到现金。
他不确定小雨的父母在受到这种冲击后会不会特意带钱出门。
薛京万事心底都做最坏的打算,如果曹小雨失去意识,产生休克反应,大概率是要进ICU抢救的,而ICU病房,起价就是一天三千。
现在金子一家最不需要的,是因为备钱而耽误治疗,他有求于金子时对方磕巴都不打,这一点忙他无可厚非。
油门被踩到底,二十分钟的路程被薛京开出十分钟的效果,赶到医院后,薛京停了车就快步往急诊跑。
像他预计的一样,已经休克的小雨确实被送进了ICU重症监护室,而拉她进急诊的老板一听到她的情况危急,早就在小雨父母出现前溜之大吉。
薛京条理清楚,先在一楼收银台补交了费用。
然后拿着单子到ICU楼层的护士台有条不紊地了解小雨到医院的各项指标情况,给小雨的父母买了两瓶水,薛京走到楼梯间给金子打电话。
小雨的伤势不算明朗,失血在可控范围内,急诊医生从外伤判断头骨受损不算严重,只有轻微凹陷,脑震荡有,脑损伤或许,但是病人为什么在如此轻伤下仍然难以保持清醒,产生休克反应,还需要进一步检查判断脑部是否有严重出血。
最严重的情况,血块压迫神经,需要做开颅手术。
但也不排除她身体自身有别的状况。
家属能做的不多,只有等着医生会诊拿结果出来。
薛京在打电话之前,已经清了好几遍喉咙,他想要把语气尽量放轻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笃定一些,但是金子带哭腔的声音一在他耳边响起,像是应激反应,他立刻开始不自主地用力咳嗽。
用手掌狠狠抹了一把脸,薛京将手里的矿泉水往嘴里灌了半瓶,强制自己压下浑身上下的冷意,生硬地说着那些已经在心里打过腹稿的话,“没事,你慢慢往回赶,注意安全,我在这儿替你守着。别太自责了,现在你在这里,也只能在外面等。”
“咱们不要去想那些改变不了的事。”
“还是有好消息的,医生说,小雨的生命体征很稳定。”
“吉人自有天相,会好的。金子,会没事的。你们还这么年轻,还有一辈子要过。对不对?”
凌晨两点,重症监护室外的楼道里静得吓人,偶尔有脚步声急速踏过,是穿梭在楼道内正在工作的护士。
曹小雨的检查结果已经明了,头部伤势并不严重,她会休克是因为已经怀有身孕。
孩子十周,发育正常,小家伙非常顽强,即便是母体遭受了如此惊险的跌落,仍然着床稳定,B超检查结果没有任何先兆流产的迹象。
两个小时前,小雨已经在营养液补给下恢复了清醒,她BaN血压血糖均偏低,医生建议她在ICU继续观察到明天早上,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疗养。
薛京给曹小雨年迈的父母租了两张折叠床,让他们在楼道内暂时躺平休息,自己则坐在电梯口处冷硬的金属椅上发呆。
今天重症监护室内有三名病人。
除了从高空坠落的曹小雨,还有一位癌症晚期的老人和一名肺部感染的新生儿。
但其他两名病患没有曹小雨这样好的运气。
老人家于一周前入住ICU抢救,全身衰竭,胸部以下的皮肤已经变成了青紫色,人早就失去了意识,基本靠插着呼吸机续命。
治疗方案是尽量拖延生命,家属没有留下过夜的必要。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至于新生儿的家属,虽然每天只有十分钟的探视时间,但是孩子的父亲还是铁打不动地守在医院里吃住,就是为了能在医生进出时多问几句孩子的情况。
据孩子的父亲说,孩子出生后,夫妻俩正在因为一些怀孕时婆媳之间发生的琐事闹离婚,家里成日鸡犬不宁,三方谁也不肯退让一步,吵到白热化,妻子和母亲都一个要割腕,一个要跳楼,民警都被迫出动劝架。
一开始孩子发烧时,大人们并没有及时发现,等到全身滚烫送到医院,婴儿的肺部已经满是白点,严重影响脑部供养。
几米外,小雨的父母和新生儿的父亲正成列躺在墙体的一侧。
因为有了好消息,小雨的父母入睡得很快,除了呼吸张弛外,身体再无动作。
孩子的父亲是个满脸胡茬的寸头青年,看样子不过二十出头,眉眼还透露着青涩的稚嫩,他一直在折叠床上像毛毛虫似的来回扭动着身体,翻滚了几个小时,他最终睁开眼睛掏出手机,似乎是给什么人发送了微信消息。
尽管他久久盯着微信界面,直到眼泪从眼角滑到耳廓,但对方并没有回复任何消息。
ICU外便是这样,到处都滋生着绝望的气息,少有人因祸得福,更多人在这里失去了人生中最珍贵的宝贝。
薛京收回落在楼道内的目光,脖颈隐痛,腰椎也是,他空口吞下一颗钱包内常装的止痛片,垂首将手肘撑在膝盖,用中指缓慢地按摩着太阳穴。
他已经超过二十个小时没睡觉了,理应很困,但是身体疲乏,头脑却异常亢奋,思绪像是趁乱失控的起义,很多画面和声音接连不断在他眼前翻滚,让他的眸光一阵阵恍惚晕眩。
许多年前,蓟城第一人民医院的ICU外,他和他的父亲也是如此,在一个凌晨等候在病房门外。不过无论他再怎么拼凑着回忆,也难以从薛连晤仍然丰神如玉的脸上找到任何情绪。
那一天,薛连晤同时失去了他户口簿上的妻子和女儿,但他没有像小雨的父母那样愁容惨淡,也没有像这位年轻的父亲趁着夜色偷偷抹泪。
他只是很冷漠地看着左手的腕表,回复国外跨时差的工作电话,等待着抢救之余,他甩开了薛京试图抱住他大腿的小手,并用一根指头压着他的太阳穴,像是枪口那样重重抵着他,俯身训诫他不要再哭,他并不喜欢男孩子柔弱地流眼泪。
那天,碰巧,也是个雪天。
当时还没到学龄的薛京整个人都被融化的雪水冻透了,他受了寒,发着烧,又在冷风里哭喊了几个小时,特别想咳嗽,但是他的父亲薛连晤嫌他吵,侧目一个眼神就把他吓得全身哆嗦,所以他就一直忍着,等着,憋着。
后来直到天亮后医生宣告抢救无效,两名病人相继死亡,所有大人都鱼贯而出冲到停尸房善后。
走廊尽头,一名打扫卫生的保洁员工惊恐地发现年幼的薛京还等在那里,像一株死掉的植物,小小一只歪倒在地上,烧得失去了意识,排泄失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