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公里外的绥城市人民医院,年轻的金振梁也刚刚和岳父岳母在住院部的楼下分别。
薛京走后,医院接到紧急通知,住院楼层于早八点后实施封闭式管理,所有病房以楼层为单位禁止探视,需要陪护的家属需携带当天的有效核酸阴性报告,办理手续后与病人同吃同住,在解除封闭管理前,所有人均不允许自由出入住院部。
不到五点钟,门诊部旁边的24小时核酸检测点已经排起了两列长队,左侧较快的队伍为医护人员专用,右侧全是需要办理陪护的病人家属。
同样都是熬了一夜,但相比薛京看上去轻松不费力的整洁,金子整个人像是从油锅里烹炸再捞出来的过夜油条。
他额发打着绺,眼睛里全是血丝,低着头排在队伍后面,像只虾米一样弓着腰,随着缓慢移动的队伍挪动脚步,右手捏着手机,金子左手来回在屏幕上滑着日历,心里正在盘算着怎么和文化局领导们请假。
小雨出事,行程还未结束的局长破例让他先回绥城,这在工作上来讲已经是很大的人情了,司机的职责是随时待命,在文化局工作的这几年来,他从来没有因为个人原因多请过一天假,连风寒感冒都是带病上岗。
如果自己再请假一周的话,领导会不会直接将他这个合同工辞退?
母亲年纪大了,他又早已成家,身上的担子重,禁不起换工作的折腾。
他真的很需要那份三千二百元的工资和单位按时帮他缴纳的五险一金。
本来年初,小雨还和他商量着近期二手房大降价,要不要攒点钱做首付,在县城里买个旧楼房,母亲的老房子年久失修,夏天闷热潮湿虫蚁乱爬还算可以忍受,但冬天一不小心,户外的水管就会被冻住,导致家中起码两个月都没办法用自来水。
愿望很好,没想到挡不住天灾人祸,这一趟医院住下来,楼房又少了一间厕所,这会儿想都不敢想了。
在手机里敲敲打打了半天,轮到金子扫码缴费的时候,他终于把充满“对不起,不好意思,实在抱歉”这些字眼的请假条发给了赵主任,试图博得领导的同情。
摘下口罩,金子扎马步在窗口张开嘴巴,等到棉签在喉咙沾过一圈,他快速将口罩重新戴回脸上。
单采结果最快两小时出结果,他暂时还没办法进入住院部守着妻子。
天边的晨光微现,医院大门口的小摊主陆续开始营业,金子在早餐车里买了两个最便宜的花卷,驻足半天,又和摊主加了两个糖饼还有一个茶叶蛋一起扫微信结账。
买完自己的早点和小雨爱吃的糖饼,他选了个不会妨碍行人走路的位置,蹲在花池子旁的台阶上,用手托着塑料袋,将两个花卷依次塞进嘴里。
吃完花卷,想了想,鸡蛋还是收起来了,和糖饼一起踹在怀里保温。
填饱肚子,他无所事事,开始一遍遍刷着手机软件里核酸检验报告的结果。
刷到第二十一遍的时候,电话响了,来电人是刚才从薛京家火急火燎赶回家的哈月。
她是听完了薛京要说的话,可是档口下来不及考虑自己和他的那点事儿,只记着自己给薛京发完信息后顺手把电话撂在了厨房窗台。
哈月满心充斥的愤怒都是薛京这个人太差劲了,这么大的事情,他竟然没有和金子说清楚,于情于理,她都要赶快告知金子。
大约是因为劝人打胎毕竟是罪过。
电话里总是对邻居一家很豪爽的哈月用词委婉,但金子感觉到了,她表达的意思和几个小时前,薛老师对他的暗示的一样。
大概是不是一个阶层的原因吧,薛京对他们夫妻决定把孩子生下来这件事并不看好。
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斯琴大姨和赵春妮本就十分亲密,哈月是真心实意替金子和小雨今后的生活在担忧,这些金子都知道,但他依然不认同薛京那种“摩登”的想法。
等到哈月把话说完,他抹了一把眼睛,内眼睑处积存的白色油脂蹭掉,对着面前不停路过的双腿挤出个标志性的憨笑,金子嘴唇上扬,但那种往日亲切的笑意并不达眼底,他说:“姐,是薛京哥让你来劝我的?”
大概是有了替自己来医院这层关系,现在金子不再叫薛京老师了,他直接叫他哥。
“我知道哥是好心,但就咱俩之间说,这孩子我们不可能不要。没啥好考虑的。”
电话那头哈月还在沉吟,金子沉默半晌,嘴角微微垂下,又低声对她说。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小雨这几年做梦都想要个孩子,叫她打胎那才是要她的命。”
金振梁和曹小雨于六年前举办婚礼,四年前到达法定年龄后领证,至今还没有小孩。
哈月这两年回来后略从母亲那里听闻过,隔壁小夫妻俩好像没办法自然受孕,正在尝试试管婴儿。旁日,她最不爱听赵春妮在她面前搬弄其他人的是非,尤其是这种夫妻之间的隐私,过多打听是极其不礼貌的。
再者,现在社会上选择丁克的夫妻日渐增多,她对隔壁邻居婚后无子的事情没有过多关心。
但现在,金子的话向她证实了,他们不是丁克,他们是求子心切,甚至花大价钱进行过试管婴儿的夫妻。
像是每一对按部就班的情侣,金子和小雨恋爱时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会不结婚,等到真的结婚后也从没想过他们会成为那种另类的,没有孩子的夫妻。
恋爱,结婚,生子,孝敬父母,赚点维持生活的小钱,就是他们人生最平凡的目标,每当说到未来,他们眼中都樱花落海洋会有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幻像。如果条件允许,等到第一个孩子上学后,他们还想儿女双全。
可是命运跟这对朴实的夫妻开了个玩笑。
婚后第二年,一直吃叶酸备孕却没能成功怀孕的小雨提出和金子到医院做个生殖检查。
女方输卵管不通畅,男方精子畸形率高,他们双方均在最佳育龄期,从外表看起来身体十分健康,但却被医生告知面临不孕不育的困境。
从那之后,他们的婚姻生活被迫进入了另一条漫漫长征。
虽然不孕不育的问题是双方的,但受罪的还是小雨。金子数不清她到底抽了多少次血,在腹部扎了多少针,一开始,金子还会陪她到医院注射药物,可是后来他实在腾不开空,小雨也不怨他,定时定点骑着自己的小电驴按医嘱接受注射。
有时是人民医院,有时是社区医院,更多时候,金子开了一天车躺在沙发上打盹,她在夜里一个人骑着电动车去急诊找护士。
那时候曹小雨满脑子都是打针的事,最害怕的情况是夜里的急诊有伤患而导致护士人手不够,因为她的针剂有时效限制,稍晚一些,那么之前的辛苦都会前功尽弃。
最快乐的事情也是来自于打针,每天只要赶在节点前将药物注射进体内,曹小雨就能高兴一整天发,她会在睡前絮絮叨叨地和金子说,她能感觉到,自己距离他们两个人的宝宝又近了一步。
促卵,排卵,终于挨到取卵,手术结束,成功授精两枚胚胎,金子抱着小雨笑得流出眼泪,但没想到,他们的噩梦却还在继续。
由于取卵手术造成卵巢受损腹水,被冷藏的两个胚胎没有在次月被植入子宫,等到小雨终于养好身体,着床的胚胎在三周后生化流产,第二枚也是一样。
这是第一次试管婴儿的经历,之后他们又试了第二次,第三次。
最后一次失败时,因为长期注射激素而浮肿的小雨握着验孕棒哭得像个泪人,金子抱着她,视线落在她留白很大的发缝上。
以前刚恋爱的时候,金子最喜欢小雨一头又厚又亮的黑头发,她扎两个双马尾,每个麻花辫都有擀面杖那么粗。
可是这些年,频繁注射大剂量的针剂,授精再流产,她似乎比同龄人更衰老了,头发梳起来只有细细一束,连头顶都开始秃了。
金子心疼她,但再怎么样痛,也不会有她更疼。
她的身体千疮百孔,心理肯定也是一样的。
所以那天金子狠下心告诉小雨,他们不可以再做试管婴儿了,原因是他们手里也真的没钱了,一次试管六万块,不可以使用医疗保险,全部自费。他们这些年把家里的积蓄全都投进去了,连斯琴托雅的棺材本都没了。
他们做不起了,也不敢再做了。
金子态度坚决,小雨嚎啕着打他,骂他,掐他,闹了几天他都是那一句话,“不做了”,还把小雨在满卧室墙上贴着的幼儿海报全都撕掉扔进了垃圾桶。
因为在双方父母钱奉茶时承诺过白头偕老,离婚并不是他们夫妻人生的备选项,最后小雨不得不同意放弃试管。
说完这些从来没有向其他人倾诉过的家事,金子觉得自己的心里轻松了不少,他想,虽然薛京不会明白他们夫妻对血脉延续的执着,但是哈月一定懂。
大都市里来的人即便再亲和,但浑身都充斥着与他们格格不入的冷静,小雨肚子里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呀,就算最坏的状况下,孩子身体出现缺陷,那也是他们的亲骨肉,怎么能杀人?
“姐,所以现在不管孩子是好是坏,我们都认了。能成一家人,就是老天爷给的福气,大不了我和小雨养他一辈子。”
“血脉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割舍的,你不也为了赵姨从蓟城回来了吗?”
“咱们都太重亲情。其实人活一辈子,最后不也是守着那个小家吗?没有家,哪有人呢。”
“对了!姐。薛京哥帮我缴了三万块住院费,我微信上暂时没有那么多钱,但你叫他别担心,我妈的退休存折上还有两万多,我这个月工资也马上就发了,医院暂时封闭管理了,等我回去就到银行打给他。”
核酸报告弹出窗口,金子赶忙挂断电话。
耳机传来忙音,哈月口中只剩下一句声若蚊蝇的,“可是……”
是的,即便金子说了这么多令人动容的“血脉亲情”,可是哈月仍然打心眼里觉得,他们夫妻俩不该冒这种险。
家的概念是什么?传承血脉又有那么重要吗?说句违背三纲五常的话,如果换做是她,哈月相信自己一定会选择在第一次试管婴儿失败时就选择及时止损吧?
何况被带到这世界上的孩子没得选,真的有意外,他或她又愿意承受这份伟大的亲情吗?
有决定权的只有金振梁和曹小雨。她的建议无关轻重,只能说到这个地步。
就像她误会了薛京的冷血,金子也误会了她的“人情味”。
如果说拨打电话之前,哈月满心都充斥着对薛京的看轻,那么现在,哈月恍惚中突然有种被两个世界都抛弃的错觉。
她在蓟城时,是精心包装自己的绥城人,回到绥城后,她又成了骨子里失去根基的蓟城人。她像是没有根的草,飘到哪里都不被接纳。
蓟城没有完全带走她内心深处的乡土气,可却教会了她一些刻在皮肉里的明哲保身和权衡利弊。
原来,她也并不是“我们这种人”中的一员,她和薛京一样,绝不会认同金子和小雨的决定。但起码薛京有自己的尺度,他对他人的命运选择了尊重。
而她打电话时却自大地认为,自己是在做好事,邻居是在做傻事。
可她又是谁呢?一个永远不会为了下一代而牺牲自己的人,一个因为自己的失败而缩回到老家充作孝顺的人。她似乎谁也不是,活在杜绝感情波动的真空之中。
哈月立在厨房,缓缓将电话从耳朵旁边挪开,还没缓过神,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右手一疼,本来这个时间应该躺在床上沉眠的赵春妮竟然从身后一把夺走了她的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