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京和哈月都没想到,当日分开后,再见面已经是一月余的深冬。
绥城大范围静默的第二天,防疫人员排查到薛京近期往返过蓟城,将他界定为高风险人群,虽然不需要被拉到方舱隔离,但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也在他家门口拉上一道象征性的黄色警戒线,并派专人24小时把守不许薛京进出。
薛京为期14天的隔离观察结束,赵春妮的健康码因长期居家未参加核酸检测而变红,胡同里还是那两个志愿者轮流倒班,又改为看守哈月一家。
说是搞暧昧的新晋邻居,但这几十天以来,薛京和哈月更像是纯洁的小学生笔友,沟通的方式和内容完全属于柏拉图式的网络传书。
只不过他们传的不是上课时写满闲话的纸条,而是关于小说的阅读和批注。
哈月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不再是忙于早餐,而是赖在被窝里,花十分钟的时间,打开手机,阅读薛京于前一天晚上书写的章节,草草看完一遍给个读后感,她便起床做饭,叫母亲起床。
大约是触底反弹,自从那天和哈月发生厮打后,赵春妮的坏脾气重新进入休眠期,起码这一个月以来,她都没有再言辞激烈地骂过人,取而代之的,她开始频繁在家务事上搞破坏。
哈月刚叠好被子,她板着脸凑过去一把扯散,哈月刚把饭菜端上桌,她不用餐具就拿手抓进嘴里。
白天,赵春妮盯着电视机一看就是十二个小时,可到了晚上该睡觉的时间,她似乎也不困,拉着哈月絮絮叨叨地将自己小时候的事。
一会儿她在农村和父母一起掰玉米,一会儿她又在县城收到了爱慕者送她的银项链。
经常性的,她说着话,眼神会突然变得松散,紧接着她会死死盯着哈月的脸,问她你是谁,现在几点了,今年是几月。
如果哈月不能及时安抚她,精神紧张导致身体战栗,赵春妮肩膀一倾斜,翻着白眼,尿液就会顺着裤腿流到脚面。
为了让母亲保持干净清爽,她的贴身衣物哈月一天要换个几次,连洗澡也是一样,经常晚上洗过澡,赵春妮半夜又弄了一身排泄物,哈月不得不再次端着盆来到床边为她擦洗。
独自一个人照顾母亲的期间,院子里总是飘着赵春妮湿透的衣服,十几条内裤像是彩旗随风飘扬,饶是这样,经常还会因为洗净的衣物没干透而手忙脚乱,可见照顾病人的工作量并不比在小卖部理货要少。
以往她只觉得经营小卖部很辛苦,没想到独自照顾母亲后,她竟然也会怀念小卖部的“清闲”。
如果哈月实在心力交瘁,短暂闭上眼睛假寐,不理会赵春妮的诸多问题,赵春妮便走到镜子面前和镜子里的人讲话。
镜子里人也不理她,她还会生闷气,把头捂在被子里拒绝喘气。
为了让母亲少受刺激,保持充足的休息,哈月不得不趁她睡觉的功夫将家里所有镜子全都扔到垃圾桶。扔不掉的,就用报纸糊起来。
不过在哈月每天早上雷打不动,铁面无私地教育下,赵春妮在两周的被动训练后,终于开始将更换纸尿裤视作清晨醒来后的第一项任务。
不需要每日清洗多次衣裤是件好事。
除此之外,哈月还在网上订了一个防走丢的GPS手环,不过要怎么说服赵春妮将这种丢人的东西挂在手腕上,不再摘下,也是一项旷日持久的细活儿。
神经元变性,大脑失灵,赵春妮丢失了记忆,但没有丢失倔强。
这份顽固的倔强让哈月实难消受,照顾病人所感受到的劳累还算轻的,更多时间她看着母亲冷硬的面庞会陷入一种精神恍惚的荒芜中,她的肉身在照顾母亲,但灵魂好像已经升空,俯瞰着同样面孔麻木的自己。
而手机里每天早上收到的小说桥段,就成了她这些日子唯一的消遣,当然,和薛京发信息也是,见不到面,他们反而聊得更多。
几周而已,但他们的聊天记录已经接近千条,他们聊剧情,聊主义,聊过去,聊薛京留学的见闻,也聊哈月父母离异,聊创业失败,聊小卖部那方寸间的生意经。
绥城缓慢解封的前一天,网络上铺天盖地都是前几日震动全国的火灾讯息。
两个人的聊天框内也出奇地安静下来,视频内熊熊火焰中令人窒息的浓烟与绝望一样多,哈月的家里也弥漫着无解的低气压。
赵春妮当日特别不听话,先是从早上开始就吵着要出门放那些早已被吃完的鹅,被哈月拒绝后,她不肯好好吃饭,筷子拿不住,哈月亲手喂她吃,可是她咬紧牙关左右摆动身体,即便一把饭含进去也要转头吐在地上。
一顿早饭折腾了整整四个小时,中午,哈月好不容易将赵春妮安置在沙发上看电视,厢房内的两头猪仔又因为封控期间无法按时劁猪,而在猪圈里互相追逐撕咬。
三个月大的猪仔,从未缺吃少喝,理应近百斤重,六个月就可以进行宰杀,可是封控期间,当地乡村兽医无法上门服务,导致哈月家的猪直到现在还没有阉割,猪仔即将进入发情期,届时斗猪的情况只会更加严重,猪受伤是小,也影响发育和肉质。
充满腥臊味的猪肉连自吃都困难,更别说拿出去卖钱了。
用篱笆将两头猪暂时分开,高锰酸钾配合氯化亚铁溶液处理伤口,半下午,哈月心烦意乱到了极点,满头大汗地回到客厅,竟然发现客厅里,原本载着赵春妮的沙发不翼而飞。
再转头,赵春妮已经被拆掉门锁多日的房间大门紧闭。
“妈!开门!”
哈月双手并用,用力捶打房门,可是无论哈月怎么敲,喊,将沙发拖进卧室顶住房门的赵春妮均不为所动。
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将所有衣柜全部打开,每件衣服都被她拎出来掏兜翻找,然后再用力扔在脚下。
她一边找,嘴里还念念有词地骂人,“你爹走时偷了我的钱!你就和你爹一样,我的钱怎么不见了?一定是你拿走了。”
“那都是我的血汗钱。”
“把我的钱还给我!就在这包衣服里面,怎么没了?”
“我的钱……还我的钱……”
“那是我的钱……我绝不会拿给他做生意!”
间隔一个月,赵春妮再一次发作狂躁。
事实上赵春妮哪里有什么钱?这些年她省吃俭用的积蓄被前两年一次上门保险诈骗得一干二净,从那之后,哈月就不允许她将现金放在家里,全部都用自己的名义存到活期账户,区区几万块,还不够补交灵活就业人员的养老保险。
哈月看不到母亲便跑到院子里,整个人像蜘蛛般扒在窗户上叫她的名字。
恍惚中,赵春妮回过头,看了一眼哈月,置若罔闻,又拖来椅子站上去,垫着两只脚伸出胳膊去够衣柜顶上的大木箱。
那木箱是她的嫁妆,厚重异常,少说也有几十斤。
眼尖椅子摇摇欲坠,衣柜上面的箱子也是一样。
急火攻心,哈月转而从院子里拎起铁锹奋力一挥,将窗户上的玻璃敲碎。
“哗啦”一声,破碎的玻璃片擦着她的颈窝飞到脚下,哈月来不及查看自己的状况,立刻跳进卧室将母亲从椅子上拖下来。
木箱掉下来,砸在一旁,铜锁歪扭,敞开肚皮,露出里面的珍藏物。
那里面有赵春妮和哈建国的结婚证,结婚照,还有早年间恋爱时,哈建国曾送给过赵春妮的所有礼物。
心形的银项链,水钻镶嵌的绿塑料胸针,聚酯纤维的波点方巾,无数封情书,甚至还有一捆挂着枣核的红手绳。
母女俩躲过一劫,跌倒在这些爱情残骸上。
赵春妮像是不甚掉入水中的小虫,四肢僵直挥动,口齿越来越含糊,哈月躺在地上,脖颈上渗出一道朱红色的细线,两只胳膊紧紧抱着她的腰,一动不动地盯着房顶上虚空的一点。
原谅她内心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欣喜,只剩下一潭不停从心口溢出的沼泽。
那无形的沼泽一直从她的身上蔓延到两人身下,似乎挤满了整个房间。
当晚,因为主卧的窗户破了个大洞,夜晚气温寒冷,哈月将自己的单人床让给母亲。
夜里,哈月蜷缩在沙发里,反复阅读手机里那些,已经不知道看过几遍的,薛京的新书。
哈月对书中“妻子”角色很有共鸣,当一个人的信念,梦想,和感情全都被剥夺后,那么这个人的结局似乎只有走向灭亡。
41年前,《厄舍府的倒塌》写哥特式的生态灾难,而如今,薛京借爱情和婚姻的幌子写现代人陷入系统性困境。
人类向外探索宇宙,宇宙是冰冷无垠的,人类向内探索灵魂,可灵魂又是孤独而苦寂的。
全部都是无解。
虽然薛京的书还差一段妥善处理的结局,但哈月猜测,这本书是他第一本真正意义上悲剧,自由意志在宿命面前原来不值一提,如果本来就是猪狗一般的苦痛人生,那么还不如就像猪狗一样不去思考,好歹还不会感知压抑和痛苦。
凌晨两点,小卧室里突然传来了一阵蜿蜒的哭声。
哈月起身走到床边,打开床头灯,赵春妮的脸在橘色的光晕下满是泪痕。
哈月眸光中毫无波澜,她重新关上夜灯,拖来椅子坐在她身边,一声不响。
黑暗中,赵春妮慢慢朝着她的方向伸出双手。
原以为会被母亲用力掐住脖子,但随之而来的动作很轻柔,头顶一重,耳边传来“沙沙”声,是赵春妮的手在从上至下抚摸她的头发。
小时候,哈建国还没有出轨之前,哈月最高兴的事儿莫过于儿童节那天,母亲会抽出时间,给她花费半天的时间梳上满头小辫。
手指穿梭在发丝和头皮之间特别舒缓,像是某种按摩,等到头发梳理好,他们一家三口就会骑着自行车去新华书店买画册。
那时候哈建国还有一份稳定的工作,那时候绥城给人的感觉还是生机勃勃。
大概是同时想到了那时候的光景,赵春妮一边叹气一边问她:“头发没了,你恨我吧?”
头发对于哈月来说确实不那么重要,此情此景,在母亲短暂甄稀的清醒中,她应该要说些好听的话来安慰她。可是哈月反复张了张嘴巴,直到干涩的口腔内膜相互黏连,沾下一块皮来,她也没有出声。
没得到回答,赵春妮的手慢慢缩回去,她重新闭上眼睛,声音中也充满悲伤。
她开始用哈月熟悉的那种充满愤世嫉俗的态度念经:“我这样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我想自杀。割腕,跳楼,或者走到街上被车撞死。”
“可是我不敢,我怕疼。你能不能帮帮我,帮我,买点那种药。”
“吃了就睡过去,再也不起来。求你了。”
思维只清醒了一小会儿,赵春妮便重新堕入恍惚,她眼睛蒙着一层白色,在眼眶里痉挛。
大概闹了一个多小时,赵春妮终于歪在床边淌着涎水睡着了,哈月还是保持着那个俯身坐在母亲床边的姿势,兜里的手机在震动,是薛京跟她说自己起床了。
喝了咖啡,吃了“早餐”,他准备工作。
最近无论大小事,他都要和她报备,就连今天的蔬菜包上有一只小青虫,他都要一五一十地照下来发给哈月。
他说虫子身上有十七道褶皱,化蝶后会不会有迹可循。
薛京似乎是天生有种苦衷做乐的精神的,让他评价,绥城的隔离生活也不错,起码盒饭档次真的很高,还有两素一荤,自己这辈子吃过最难吃的饭是在爱丁堡的网红餐厅,等到疫情结束,黑暗料理不能他一个人受,他一定要邀请哈月也去受受罪。
这辈子都没受过伤的小孩大概就是他这个样子吧。总是睡一觉,就可以原地复活。
诸如此类的邀请还有很多很多。
哈月相信,东京的樱花,冰岛的泻湖,费拉的白墙肯定都很美吧,可惜她这辈子没办法去了,这世界上美丽的景色和她无缘。
钱会流向不缺钱人,爱会流向不缺爱的人,苦难,当然是留给最能吃苦的人。
老天就是这么不公平。
“薛京,大结局还有多久能写完?”
“到时候如果解封了,我们去看一次日出吧。”
高中毕业旅行时,哈月的同学相约去大青山徒步,当时她性格孤僻,听半张说名单上的人是单数,但帐篷都是双人间,生怕自己会落得一个人住一间帐篷的境地,所以主动说自己不感兴趣。
但其实至今为止,她都很好奇那里的日出会是什么样的。
“大结局还早吧,怎么说都要写到春天的。”
“怎么了,最近写的不好?你看烦啦?你具体说说哪里不好,我可以从头再改过。”
“日出很快就可以看啊,不用等很久,金子说明天他们就可以从医院回家了,咱们这边解封也快了吧。”
哈月眼睛看着薛京回复自己的那几行字,但嘴里的话是和身边已经睡着的母亲说的。
她说:“妈,等到春天吧,等到他把小说写完,你说的那种药,我们一起吃。”
所以不用怕,她就算死也不会是一个人,黄泉路上母女俩做个伴,也不会太孤单。